黑泽明镜头下的
武士
文/王松
黑泽明,首个获得奥斯卡终生成就奖的亚洲电影人,被誉为电影界的莎士比亚,在亚洲,甚至整个世界都堪称电影大师。黑泽明老先生一生,拍摄了许多经典电影,即便大部分作品都是黑白电影,却丝毫不影响影片的精彩。
可能由于黑泽明出生在一个武士家庭,他对武士有独到的理解,他的镜头下的武士形象格外生动,情绪格外饱满。《蜘蛛巢城》《七武士》《红胡子》《影子武士》《乱》,每一部都脍炙人口,每一部都以武士为主角,每一部都有让人难以忘怀的武士形象。
中国观众对日本武士的印象,似乎固定在好凶斗狠、日本军国主义的狂热分子等方面。通过黑泽明的电影,会发现这个印象只是近代的日本武士的形象,战国时代的武士并不是被洗脑后的打手,他们还是幕僚、低层指挥官,甚至可以做城主。这似乎跟中国战国时代的士与侠有一定的相似,是日本战国时代的一个重要阶层。
前 言
歌曰:看那充满欲念的古城遗址,游魂野鬼仍然徘徊不散。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
《蜘蛛巢城》这部电影,改编自莎士比亚的悲剧《麦克白》。黑泽明老师不愧是被许多电影人誉为“使日本电影走向国际化的人”,《蜘蛛巢城》除了在情节上跟《麦克白》相似,在神韵、既视感方面,完全把《麦克白》东方化,日本化,几乎没有《麦克白》的影子在。
从一开始的斥候报信开始,一股日本战国风扑面而来,令人不做他想,什么《麦克白》,什么莎士比亚,似乎都跟这部电影没什么关系。如此标签化的风格,得益于日本的古装电影的独特,在日本,只要是古装电影都多少能见到些能剧的影子,表情、动作多少有些夸张,台词铿锵有力,不过与能剧不同的是,电影不显得那么做作。
这是传统艺术跟电影的结合,看上去跟现代题材的电影有明显区别,进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古装风格。同时日本对古装电视剧的要求非常严谨,光古装剧就分为时代剧和大河剧。
时代剧基本上只借明治维新之前的时代为背景,大多数都是以虚构的故事反映当代的社会实况。而大河剧则指长篇历史电视连续剧,相较来说,这类电视剧相对严谨,是以真实历史故事为主,或加以改编,或还原正史。
当然,大河剧的概念产生于20世纪70年代,《蜘蛛巢城》早在1957年就上映,不过,当时时代剧的风格早已经形成。这类电影的特是不管是角的装扮,还是角的一言一行,都有种日本战国时代古板的古韵。
这种风格极具表现力,就像影片一开始乾氏对蜘蛛巢城的偷袭,通过城主与斥候的对话就描绘出了一场激烈的战争。乾氏的偷袭以及北馆的叛乱,让城主都筑国春有些措手不及,甚至已经做了放弃北馆、一号、二号寨等领地,死守蜘蛛巢城的准备。
好在鹫津武时和三木义明两员大将进行反击,击败了叛军和乾氏的军队,扭转了战局。虽然没有战场上的镜头,不过那种转折感也很明显,通过几句对话,给观众的感受似乎真的打了一场仗。
用对话去表现剧情,语言很需要一定的表现力,而且表达要很清晰,不一定是直接地讲述,但一定要把事件表达清楚。在现代的网络文学作品中,对话占据很大的比例,同样是对话,有的对话很轻易就描绘出了需要交代的背景,或者世界观;而有的对话则毫无头绪,这就是表现能力的差异。
鹫津和三木在返回蜘蛛巢城报捷的时候,在蛛脚森林遇到了一个女妖。这个女妖一共出现了两次,给了两次预言,第一次就是两人回去报捷的时候,女妖说鹫津会马上成为北馆的守将,未来还能成为城主。而三木的运势虽然稍微差一点,但是他马上会成为第一寨的大将,他的儿子可以成为城主。
女妖第二次给予预言,是鹫津在众叛亲离、局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他独自跑到蛛脚森林请求妖怪给予预言。女妖说,除非蛛脚森林能向蜘蛛巢城移动,否则鹫津不可能战败。另外乌鸦的鸣叫、战马的发狂等等细节,无一不在加深预言的神秘感。
这个预言式的剧情发展,其实就是谶语的故事结构。从古到今流传着很多关于谶语的故事,比较著名的谶语故事是:“合十七年,霸王出”“亡秦者胡”“始皇帝死而地分”。虽然我们知道这可能是后来者的杜撰,或者一些政治势力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散播的“预言”。
不管预言的真假和目的,当事实或者情节真的按照预言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情节的精彩程度起码会乘以二,这就是所谓的谶语故事结构。执导《蜘蛛巢城》的黑泽明,以及莎士比亚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明明
1.谁才是真正的妖怪?
故事结构并没有多么复杂,但就是令人觉得精彩。
三木义明的儿子三木义照,曾经跟父亲探讨过妖怪的预言。他认为妖怪的预言不可信,如果信了就会按照预言的方向行动,事态就会按照预言的方向发展,这不是妖怪的预言成真,而是被妖怪迷惑了,帮妖怪完成了预言。
三木义照道出了预言的真实面目,预言一旦出现,被预言者不管表面上信不信,心里肯定得犯嘀咕。不说一定会相信,但是心里一定会留下一些烙印,当事态的发展跟预言有一定契合的时候,那么当事者就会越来越相信预言,有意无意地都会推动事态向预言的方向发展。
最后也不知道是预言一出现,就“站”在了事态发展的结果那里,等着成真,还是当事者推动着预言成真了。
第二次预言的出现,是鹫津在几乎穷途末路的时候,希望从妖怪那里得到有利于自己的预言,这明显是被妖怪的预言迷惑的表现。他深信妖怪的预言,认为蛛脚森林是不可能移动的,于是他有恃无恐,并向大家宣布了妖怪的预言。
结果森林还真的动了,之前鹫津有多安心,现在他就有多惊恐。之前士兵们因为相信预言稳定下来的军心,此时完全溃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预言,那样鹫津或许还能指挥士兵拼死一战。
也该是鹫津不走运,所谓的蛛脚森林动了,其实是蜘蛛巢城的前军师小田仓则保的一计,把树木绑在车上、马背上挡箭,结果却被城内的鹫津认为是森林动了。预言再次成真,仗还没打鹫津就自乱了阵脚。
至于妖怪的第一个预言成真,更像是鹫津的欲念和疑心,帮助事态朝预言的方向发展。如果没有妖怪
的预言,那么他成为北馆守将后,一定会很高兴。可是当他得知那个预言后,升官的鹫津反而坐立不安。
对于鹫津来说,谋反吧,其实城主对他还挺信任的;不谋反吧,他又担心三木把妖怪的预言告诉城主,让城主对他心怀戒备和起疑心。毕竟都筑的城主位子来得也不光彩,是通过弑君得来的,这样的城主肯定会提防着属下,就怕属下搞什么小动作。
鹫津心里犯嘀咕也就算了,偏偏他老婆浅茅还一口咬定,都筑城主肯定已经起了疑心,这让鹫津总觉得如芒在背。特别是都筑的大军悄悄出现在北馆附近的时候,鹫津差点吓尿了,还以为是“侯爷”要来灭了自己。
那段慌张中又有震惊的取刀和奔跑的镜头,充分体现了时代剧表情夸张的优势,把鹫津的忐忑不安和蠢蠢欲动完全展现了出来。好在都筑只是准备悄悄地偷袭乾氏,所以才悄无声息地靠近北馆,以打猎的名义掩饰出兵的意图。
鹫津刚松了一口气,哪知道都筑接下来的部署,等同于是架空他这个北馆守将的权利,还让他去做先锋。浅茅又笃定地对鹫津说,让你去做先锋,就是叫你去送死!你冲锋陷阵的时候,肯定会背腹受敌。
那怎么办?
步步惊情剧照还能怎么办!城主就睡在隔壁,这是天赐良机,你一刀子把他宰了,谁还能再置你于死地?
可以说鹫津的谋反,他夫人有一半的“功劳”,另外就是妖怪的预言起了作用。其实那个妖怪更像是鹫津的心魔,正如浅茅所说:没有武士不想当城主。鹫津本就是一员猛将,他也想当城主,浅茅则希望自己丈夫的权势能再进一步,这两口子就像是一堆干柴,而妖怪那个预言,就是点燃干柴的烈火。
相较而言,浅茅比妖怪更会蛊惑人心,妖怪的预
《蜘蛛巢城》剧照。浅茅比妖怪更会蛊惑人心,妖怪的预言只是个开始,是浅茅一步步
地帮鹫津下定了弑君的决心。
言只是个开始,是浅茅一步步地帮鹫津下定了弑君的决心。或者说,是浅茅勾起了鹫津的野心,即便没有妖怪,即便没有浅茅,当鹫津有了合适的机会,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掉都筑城主,取而代之。妖怪的预言,只是让这个过程提前了而已。
说白了,这一切都是人对权势的欲念在作祟,正如电影一开始所唱:人的欲望,就如惨烈的战场,不论古今,都永不改变。
歌曰:人间多丑恶,既托生于世,贱如蝼蚁,苟且偷生,何必自寻烦恼,多愚蠢。人生若花,来去匆匆,终须也要化作腐肉骷髅。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潭。罪孽囤积不散,到了迷惘的尽头,腐肉落土花开,恶臭散去,放出芳香。
对于鹫津武时来说,背叛带给他的心理压力很大,相信每个背叛者都是如此,他们在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是要失去些什么。这可能是人性对人的最后一点束缚,当一个人选择了背叛,就永世难以心安。
背叛是可耻的,但是背叛却一直在发生,可能正如歌中所唱: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
入五浊深潭。为了利益,为了权利,为了生存,总之,如果有了背叛之心,选择实施背叛的理由会有很多。
《蜘蛛巢城》里有很多经典镜头,像是把“背叛”剖析开了,摆在了人们眼前。比如对于“背叛者的血”的那段描述,简直是神来之笔。曾经谋反的前北馆守将,最终在北馆中自刎而死,他的血溅在墙面上,不管怎么擦洗都没办法擦洗干净。
鹫津的一个部将曾经说,他也数次征战沙场,但从未见过如此触目惊心的血迹。就在鹫津去刺杀都筑城主的时候,浅茅一个人留在前北馆守将自杀的房间里。她心中忐忑,再三地看守将自杀的血迹,最后终于情绪爆发,在血迹前打转,这个镜头将那种背叛者的罪恶感,演绎得淋漓尽致。
没有镜头交代鹫津是怎么杀死了都筑城主,但是这两口子心中的狂乱,情节的惊心动魄,完全由浅茅在血迹前的这段镜头表现了出来。特别是浅茅看到前北馆守将的血,似乎更加鲜亮了,似乎又有新的血渗了出来,浅茅的反应完全是教科书式的演技。
这时候鹫津握着长矛,满手全是血迹回来,浅茅去嫁祸都筑城主的侍卫的时候,不小心自己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她赶紧慌慌张张地去清洗,似乎洗干净手上的血,就能洗掉心中的罪恶感。
这还不算完,只能算是一个伏笔,到《蜘蛛巢城》将要结尾的时候,浅茅的孩子死产,有一天她像是
发疯了一样在洗手。她说自己手上的血迹洗不干净,说手上一直有血腥味。这个镜头可谓是经典了大半个世纪,而且还会继续经典下去。
浅茅可能不太明白,她手上的“血”是洗不干净的,那些血来自她的内心。自从她怂恿着丈夫背叛城主后,她的“心”就已经残破了,不管她怎么缝补都不可能完好如初。同时背叛者的“血”会一直流,亦如自尽的前北馆守将,永远都洗不干净。
其实鹫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背叛都筑的时候,心理压力其实并不是很大。一开始他犹豫不决,但当他下定决心后,这事儿干也就干了,毕竟都筑的城主之位来得也不怎么光彩。而且预言都说了,他可以成为城主,这是天命,都筑也违背不得。况且大丈夫在世,有更进一步扩大权势的机会,岂能就这么错过?像这类自我安慰的理由,鹫津心里应该会有很多。
当鹫津背叛三木的友谊的时候,他的良心才受到了极大的谴责。一般而言,友谊在男人的心目中占有极大的位置,特别是像鹫津和三木这样的战友,很难做出在背后捅刀子的事。只不过人都是以自身的利益为主,两个人好到了刎颈之交,好到了莫逆之交,在利益权利面前相互倒戈的例子也为数不少。
在三木的帮助下,鹫津成为城主之后,他本来是打算把城主继承人的位置给战友三木的儿子三木义
2.背叛者的血是洗不干净的
照。一来鹫津并没有孩子,后继无人。二来预言就是这么说的,既然自己已经做了城主,这个预言的可信度还是蛮高的,那么就顺手促成妖怪对三木的预言好了。
可就在鹫津宴请家臣,准备在晚宴上把三木义照立为继承人的时候,鹫津的夫人浅茅却突然说自己怀孕了。这可让鹫津又犯了难,继续把三木义照立为继承人吧,他哪里能甘愿把自己的家业交给别人的儿子?不立三木义照为继承人吧,该怎么向这父子俩解释?
也罢,干脆一了百了,把这父子俩给杀了吧!
对于鹫津来说,浅茅很像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发挥了“猪队友”的最大潜质。鹫津刚做北馆守将的时候,还想着怎么对城主尽忠,是浅茅根据妖怪的预言,一点点勾起了鹫津的野心。
后来又是浅茅在关键时候说出了自己怀孕的消息,致使鹫津对三木下手。就在准备宣布继承人的夜宴那天,三木被杀,他儿子孤身逃往了乾氏的领地。令人讽刺的是鹫津的孩子最后还是死产,一切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只剩下鹫津在风中慌乱,他变成孤家寡人了呀!
当然责任不能全推给浅茅,毕竟所有的行动最后还是鹫津的决定,鹫津作为背叛者,他也没有逃脱良心的谴责。就在鹫津设宴宣布继承人的那天,也是鹫津下令暗杀三木父子的那天,家臣聚集,好酒好菜,还有一大碗米饭。但是宴会的气氛却很压抑,因为三木父子迟到了,城主鹫津似乎很生气,一直在虎着脸一口口地喝酒。
而且那个老大爷打扮的家臣也太没眼力见儿,明明城主的位子是篡位得来的,老爷子还非得在宴会上唱什么:……逆臣叛贼,必受天诛,灭亡于顷刻之间。好在“歌词”就是这样写的,不然难免会让人觉得唱这些东西,是有所指。
其实鹫津虎着脸并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忐忑和烦躁不安,心情差劲到了极点。当他喝了些酒之后,因为心虚,竟然看到三木的鬼魂来赴宴。他吓得连连后退,慌张中去抓自己的佩刀,在家臣面前出丑,几乎是在证明三木的死有猫腻。
宴会这段镜头也非常经典,鹫津的表情和动作拿捏得恰到好处,微微有些夸张但并不做作,把那种作为背叛者的恐慌、羞愧等情绪很好地表现了出来。
三木的死,鹫津对外宣称是被乾氏的密探刺杀。但纸最终包不住火,三木义照和都筑的儿子都筑国丸,以及前军师小田仓则保先后去投奔乾氏。特别是三木义照,哪有人会去投奔自己的杀父仇人?鹫津的家臣们又不是傻子,细想想就能察觉出这其中的不正常。
当都筑国丸从乾氏借来大军,攻击蜘蛛巢城的时候,鹫津被属下的乱箭射死。鹫津如果没有去杀害三木父子,他绝不会落到这般田地,也不知道他倒在自己的城中的时候有没有后悔?有没有为自己的两次背叛而忏悔?
正如歌中所唱:人们为了权欲,不惜欲火焚身,不惜跳入五浊深潭。罪孽囤积不散,到了迷惘的尽头。难怪妖怪会嘲笑人类,它的预言应该没有落空过,因为这就是人性。
不管是电影还是文学作品,“像”都是一个很高端的操作。这个操作要去描绘一人的形象,而且每个形象都要生动,每个形象都要有自己的风格。人物风格的不同一定会产生人物之间的矛盾,这个矛盾还要控制住,不能因此让整个情节产生破裂性的崩塌。
像的难点在于每个人物都要活灵活现,每个人物都是独立的,都要有自己的想法。这要求创作者要像精神分裂一样,在脑海中,在同一部作品中,演绎不同的角,还要让这些角切合情节的发展。
像的人物形象不是累加就可以,如果各自的形
3.七个武士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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