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七篇解读公孙丑篇(5.3)
孟子一共有几篇
【原⽂】
滕⽂公问为国。
孟⼦⽈:“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恒产者⽆恒⼼。苟⽆恒⼼,放辟邪侈,⽆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在位,罔民⽽可为也?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阳虎⽈:‘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
“夏后⽒五⼗⽽贡,殷⼈七⼗⽽助,周⼈百亩⽽彻,其实皆什⼀也。彻者,彻也;助者,藉也。龙⼦⽈:‘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狼戾,多取之⽽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岁,粪其⽥⽽不⾜,则必取盈焉。为民⽗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母,⼜称贷⽽益之,使⽼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母也?夫世禄,滕固⾏之矣。《诗》云:‘⾬我公⽥,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校,殷⽈序,周⽈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伦也。⼈伦明于上,⼩民亲于下。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王之谓也。⼦⼒⾏之,亦以新⼦之国!”
使毕战问井地。
孟⼦⽈:“⼦之君将⾏仁政,选择⽽使⼦,⼦必勉之!夫仁政,必⾃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制禄可坐⽽定也。
“夫滕,壤地褊⼩,将为君⼦焉,将为野⼈焉。⽆君⼦,莫治野⼈;⽆野⼈,莫养君⼦。请野九⼀⽽助,国中什⼀使⾃赋。卿以下必有圭⽥,圭⽥五⼗亩;余夫⼆⼗五亩。死徙⽆出乡,乡⽥同井,出⼊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家皆私百亩,同养公⽥;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也。此其⼤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矣。”
——《孟⼦·滕⽂公上》5·1、5·2主要讲滕⽂公的故事。滕⽂公是我们的知⼰,是孟⼦的知⼰,是中国⽂化的知⼰。5·3体现了滕⽂公与孟⼦进⼀
步的交流。这⼀交流是深度的交流,涉及中国历史上被称为仁政的⼏⼤举措,⽐如什⼀税、井⽥制。孟⼦这些治国安邦的制度设计,对于中国历史的影响⽐较⼤。理想⾛得好慢,历史⾛得好快,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太⼤了。我等下会讲⼀讲这个问题。
“滕⽂公问为国”,滕⽂公向孟⼦请教治国的⽅略。“孟⼦⽈:‘民事不可缓也。’”孟⼦说:⽼百姓的事情
是不可以怠慢的,不能不放在⼼上,是必须⽴刻做的。所谓“民事”,孟⼦有句话:“诸侯之宝三:⼟地、⼈民、政事。”(14·28)政事与⼈民加在⼀块,就是民事。
民事为什么不可缓?“《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这是讲盖房⼦、种地的事。我们⽩天把茅草割回来,晚上把茅草编成绳⼦。茅草编成绳⼦后,⼲什么呢?因为房⼦有点破烂了,我们得马上修好。房⼦修好后,春天来了,我们开始春耕、种百⾕了。这是孟⼦引《诗经》来回答滕⽂公。
《诗经》对先秦知识分⼦的影响特别⼤,对于孟⼦的影响特别⼤——《孟⼦》引过很多《诗经》。诗教的传统是中国古代的⼤传统。诗教⼀⽅⾯是为了陶冶我们的⾝⼼,让我们在诗歌中安顿我们的⼼灵;另⼀⽅⾯也是⼀种政治。《论语》讲过“诵《诗》三百”与“授之以政”“使于四⽅”的关系:你学会了《诗》三百,我把政治任务交给你,你⼀定要能做好;我派你到别的国家执⾏外交任务,你说诗句,就得琅琅上⼝、脱⼝⽽出。假设你做不到,你学诗学得再多,⼜有什么⽤呢?以上就是孔⼦说的:“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
语》13·5)所以,《诗经》的意义既是陶冶⾝⼼,同时还要落实到具体的政治事务当中。
孟⼦引《诗经》,是为了告诉滕⽂公:⽩天、晚上该做的事要做好,房⼦要赶快修好,因为马上要种地了。然后,孟⼦谈到⽼百姓:“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恒产者⽆恒⼼。”⽼百姓的特点是:
他有固定的产业,他就懂得⼈⽂的道理;他没有固定的产业,他就不太懂得⼈⽂的道理。“恒产”这个概念,是指固定产业、私有财产。⽼百姓必须有⾃⼰的私有财产,他才安⼼,才能遵守社会的秩序。哪些⼈没有恒产,却有恒⼼呢?孟⼦在另外⼀个地⽅讲过:“⽆恒产⽽有恒⼼者,惟⼠为能。”(1·7)没有固定财产,但能坚持真理,正道直⾏,为真理⽽牺牲和奋⽃,只有知识分⼦能够做到这⼀点,⽽⽼百姓做不到。
到这⼀点,⽽⽼百姓做不到。
“苟⽆恒⼼,放辟邪侈,⽆不为已。”没有恒产,⽼百姓就没有恒⼼。假设你没有恒⼼,你就会胡作⾮为,就会违法乱纪,就啥事情都⼲得出来。假设⽼百姓没有恒⼼,⼀直胡作⾮为、违法乱纪,有⼀种结果就是:“及陷乎罪,然后从⽽刑之,是罔民也。”等到⽼百姓犯了罪,你再对他进⾏制裁,你这就是在陷害⽼百姓。孟⼦这⾥讲的民智不可欺,最关键的是要制民恒产,让⽼百姓有⾃⼰固定的资产,有⾃⼰的私有财产。假设没有私有财产,它的后果是⽐较厉害的。恒产⼜必须跟恒⼼连在⼀块,⼼⽐较重要。你不能等⽼百姓犯了罪,然后去惩罚他,这样你是在害⽼百姓。
“焉有仁⼈在位,罔民⽽可为也?”哪有仁者在朝廷做官,却做出陷害⽼百姓的事呢?这是不可能的。孟⼦认为:“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所有贤明的君主⼀定是办事认真、勤俭节约、礼贤下⼠的,就是“必恭俭礼下”。按照⼀定的标准对⽼百姓征收赋税,就是“取于民有制”。孟⼦这⾥讲的是“民事不可缓”,⼀定要制民恒产,⼀定不要陷⽼百姓于不义。
孟⼦接着引了⼀句话:“阳虎⽈:‘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是孔⼦时代的⼈。孔⼦时代的鲁国,鲁王没有什么权⼒,所有的权⼒都集中在季⽒⼿上,⽽季⽒家的⼤总管就是阳虎。阳虎,《论语》17·1称为阳货。阳虎跟孔⼦长得特别像。跟孔⼦同时代的⼈,有两个跟他长得很像:⼀个是阳虎,另外⼀个是孔⼦的学⽣——有⼦。有⼦长得也跟孔⼦很像。
“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的意思是:你要发财致富,就不能有道德;你要有道德,就不可能发财致富。阳虎讲的这句话,历来有学者认为,放在这⾥不是特别恰当。因为它到底要说明什么问题,不是很确切。我的理解是这句话放在这⾥⽆可⽆不可,也有它的意义。因为孟⼦要揭⽰的问题是:富起来与道德起来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琅琅上⼝的⼀句话是“先让⼀部分⼈富起来”,但在孟⼦的思想中,排序是先让⼀部分道德起来、然后让所有⼈富起来。孔⼦讲富、庶、教,是先让⼈们富起来,再让⼈⼝增多起来,再让⼈们得到好的教育(《论语》13·9)。孟⼦基本上是这个理念。孟⼦借阳虎这句话,就是要阐明富起来与道德起来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反对阳货说的“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希望富与仁之间达成和谐统⼀,富起来与道德起来是不⽭盾的,是相辅相成的。孟⼦的理论前提是先让⼀部分⼈道德起来,所以他讲“⽆恒产⽽有恒⼼者,惟⼠为能”。没有恒产但是有恒⼼,只有知识分⼦能够做到,这就是先让⼀部分⼈道德起来。然后,通过这帮⼈带领其他⼈富起来,就是“民事不可缓也”,要让⼤家富起来。如果我们这样来理解“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可能更能明⽩孟⼦的良苦⽤⼼。
孟⼦讲“民事不可缓也”,归结点是“取于民有制”,按照⼀定的⽅法对⽼百姓征收赋税。为此,孟⼦回顾了历史,对夏、商、周三代进⾏了回顾。他说:“夏后⽒五⼗⽽贡,殷⼈七⼗⽽助,周⼈百亩⽽彻。”这⾥的“五⼗”“七⼗”“百亩”,是指50亩、70亩、100亩。夏朝每50亩征收赋税的⽅法,叫作贡法。商朝每70亩征收赋税的⽅法,叫作助法。周朝每100亩征收赋税的⽅法,叫作彻法。贡、助、彻是夏、商、周三代征收赋税的三种⽅法。孟⼦说这三种⽅法虽然名称不⼀样,但本质是⼀样的:“其实皆什⼀也。”什⼀就是⼗分之⼀。你每收⼊100块钱,要把10块钱给我,这就叫作什⼀、什⼀税。夏、商、周三代都是抽取百分之⼗的税率,“其实皆什⼀也”。
孟⼦⼜解释说:“彻者,彻也;助者,藉也。”周朝每100亩采取彻法。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了,然后再做通盘考虑,这是“彻者,彻也”。彻法是先有全盘考虑,然后统⼀安排。我还要预备、预留⼀些⼈⼒、物⼒、财⼒给⼤家都有份的公⽥,让⼤家⼀起把公⽥种好,这是“助者,藉也”的解释。
对于这三种⽅法,古代的贤者龙⼦做过评价。“龙⼦⽈:‘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龙⼦认为:收这个⼟地税,收那个⽥地税,最好的⽅法是助法,最不好的⽅法是贡法。孟⼦最不赞成夏朝的⽅法,为什么呢?“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打个⽐⽅,五年下来,每年都有⼀个产量;我把五年来的产量加在⼀块,除以五,得出⼀个平均值,然后收⽥地税,收地租。按照五年内的平均数来收,这就是“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以后每年都按照这个平均数来收。
种粮⾷是靠天吃饭的。上天保佑你,你的收成就好。上天不保佑你,你的收成就不好。所以,按照平均数收地租,必然出现两种情况。第⼀种情况是:“乐岁,粒⽶狼戾,多取之⽽不为虐,则寡取之。”“乐岁”是指收成好的那⼀年。“粒⽶狼戾”,粮⾷多得都吃不完。可是你收地租,还是按照原来那个标准,收得很少。其实你多收⼀点,⽼百姓也不会怪罪你。收成好的时候,粮⾷吃不完,你还是按照以前那个固定的平均数来收。你这个时候多收⼀点,⽼百姓会说你什么呢?第⼆种情况是:“凶岁,粪其⽥⽽不⾜,则必取盈焉。”收成不好的那⼀年,⽼百姓连给第⼆年买肥料的钱都不够,但上⾯收租的还是按照以前那个平均数来收,⼀定要按照那个平均数来收。
夏朝的贡法就是有个平均数,每年都按照这个数来收。⽐如规定每年收⼀⽯⾕,那你收成好,我收⼀⽯;你收成不好,我也收⼀⽯。这就是贡法。孟⼦认为这种⽅法不好。当时的农业⽣产,靠天吃饭,耕种技术不⾼,产量很低。即使是在今天,如果没有袁隆平,我们中国⼈吃饭都是⼤问题。因为有了袁隆平,⼗⼏亿⼈⼝的吃饭问题才真正得到解决。在孟⼦的时代,粮⾷的产量很低,⽼百姓的⽣活很艰难。孟⼦认为所有的统治者都应当为民⽗母,做好⽗母官。你为民⽗母,就应当多为⽼百姓想⼀想。可是,统治者根本不是这么做的。
下⾯这段话描绘的就是统治者贪得⽆厌,民不聊⽣,⽼百姓⽣活过得很不好。孟⼦说:“为民⽗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母,⼜称贷⽽益之,使⽼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母也?”你们这些为民⽗母的,⼀年四季让⽼百姓忙个不停。“使民盻盻然”,就是让⽼百姓忙个不停。“将终岁勤
动”,就是⼀年从头到尾⼲这⼲那的,⼲得累死累活、要死要命。即使这样做,你连你的⽗母都养不活。但是,你还得交这些⽥税,交那些⼟地税。你怎么才能交得起呢?“⼜称贷⽽益之”,就是到别⼈那⾥借⾼利贷,才能把差额补上。我⼀年的劳动所得连⽗母都养不起,可是还要交税。我家⾥的钱就这⼀点点,离你那个平均数还差了⼀⼤截,我只好借别⼈的⾼利贷,才能把窟窿补上。“使⽼稚转乎沟壑”,就是⽼⽼少少根本就吃不饱,饿得有⽓⽆⼒,甚⾄饿死了;饿死了,⼫体就扔在荒郊野岭。⽼百姓成了这个样⼦,你们这些当官的配得上“为⼈⽗母”吗?这是孟⼦在讲当时⽼百姓饥寒交迫的贫困⽣活,他希望所有在位者都能“为民⽗母”。
孟⼦⼜⼀转,说道:“夫世禄,滕固⾏之矣。”世禄就是吃国家粮、吃皇粮。不仅滕国的贵族,⽽且先秦时代所有的贵族,都有固定的⽥地,⽥地上⽣产的粮⾷是他们的。这些⽥地从第⼀代开始是你家的,以后世世代代都是你家的,这就叫世禄。孟⼦说滕国已经实⾏世禄的制度:只要是贵族,你就有⾃⼰的⽥,就有⽥地的收成作为⾃⼰⽣活的保障。
我们还要注意《诗经》讲的⼀句话:“《诗》云:‘⾬我公⽥,遂及我私。’”《诗经》说:下⾬了,先下到我们的公⽥,然后下到我们的私⽥。孟⼦通过《诗经》,要证明什么问题呢?他就是要证明⽼百姓怎么才能分到⽥地。所谓“世禄”,只是讲贵族有⾃⼰的⽥,能够靠⽥⾥的农作物收成来维持奢华的⽣活。但是,⽼百姓没有。所以,孟⼦想到《诗经》说
的“⾬我公⽥,遂及我私”,就是天下⾬,先下到我们的公⽥,然后下到我们的私⽥。孟⼦由此到了两⽅:⼀个是私的⼀⽅,⼀个是公的⼀⽅。
这⾥还没有点明井⽥制,孟⼦只是要证明:在夏、商、周三种收取赋税的⽅式中,夏朝的贡法最不好。商朝、周朝的⼜怎么样呢?孟⼦根据《诗经》得出结论:“惟助为有公⽥。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在商朝的助法之下,是有公⽥的。“惟助为有公⽥”,是说只有在助法之下,才有公⽥存在。“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是说由《诗经》看来,即使是在周朝,也是⽤助法。我们刚才讲夏、商、周分别采⽤贡、助、彻,周朝采⽤彻法。孟⼦认为周朝虽然采⽤彻法,但它的本质是助法。这是孟⼦从《诗经》得出的结论。
如果只是按照平均数、每年按照平均数要求⽼百姓交粮交税,遇到收成好的年成,倒是没事;遇到收成不好的年成,⽼百姓是很为难的。所以孟⼦主张另外⼀种做法,就是既有私⽥、⼜有公⽥。这种⽅式好不好?如果“⾬我公⽥,遂及我私”真的实⾏起来,它跟⼀般⼈的⼼理到底有什么关系?⼀般⼈的基本素质能不能做到《诗经》讲的——先做公⽥的活、后做私⽥的活呢?古往今来的思想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如《吕⽒春秋》认为⼀般⼈都有⾃私、懒惰的⼼理:在⾃⼰家的地上做事,肯定很卖⼒;到⼤家都有份的公⽥上做事,就会偷懒。但是,孟⼦还是把赋税制度提了出来,讲出了什⼀税。
历朝历代对⼈民都是收税的。⽥地是⼈民的命根⼦,也是政府的钱袋⼦。收税是历朝历代很正常的现
象,只是有收得多、收得少之分,⽐例不⼀样。孟⼦讲什⼀税,在他看来是⼀个恰当的⽐例。有⼈(⽩圭)认为什⼀税太多,可以收少⼀点,⼆⼗抽⼀(12·10)。什⼀税是⼗分抽⼀,100块钱抽10块;⼆⼗抽⼀是100块钱抽5块。按道理,后⾯这种⽅式更加有利于⽼百姓。但是,孟⼦认为不⾏。孟⼦认为:⼀个⽂明国家与⼀个落后国家的最⼤差异,就在于⽂明国家有⾃⼰的政府管理系统。有政府管理系统,必然有相应的开销。这些开销从哪⾥来?肯定是从⼟地上来。政府要把社会管理得好,必要的开销是必须保证的。如果100块钱只抽5块,肯定太少了。100块钱抽10块,这是⽐较恰当的⽐例。
孟⼦⼜讲到学校制度,同样是从夏、商、周三代来谈学校制度是怎么回事。孟⼦认为:⽼百姓有了固定财产之后,政府按照⼀定的⽐例收税之后,我们还应当有学校教育。“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就是我们要建⽴学校,建⽴不同类型的学校,对⽼百姓实⾏教育。“庠者,养也”,“庠”的意思是培养。“校者,教也”,“校”的意思是教育。“序者,射也”的“射”字,按照杨伯峻的解释,意思是陈列。我们进⾏学校教育,有课本教育——⼀边看课本、⼀边受教育;还有实物教育,就是摆⼀些实物来教育。“射”是陈列⼀些实物,⼀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对⽼百姓进⾏教育。
然后,孟⼦说:“夏⽈校,殷⽈序,周⽈庠;学则三代共之。”这⾥区分了两种不同层次的教育:⼀种是⼩学教育,⼀种是⼤学教育。孟⼦认为:⼩学教育的名称,夏、商、周三代是不⼀样的,夏朝叫作校,殷朝叫作序,周朝叫作庠;但是⼤学教育的名称⼀样,夏、商、周三代都称为学。
“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的庠序学校,都是学校教育。它们的⽬的是什么呢?“皆所以明⼈伦也。”学校教育的⽬的就是让⽼百姓“明⼈伦”。⼈是⼀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我们都⽣活在社会当中。⼈与⼈之间有基本的⾏为准则,学校教育就是让⽼百姓明⽩⼈与⼈之间必须遵守的⾏为准则。“⼈伦明于上,⼩民亲于下。”⼀旦统治者完善地制订了⼈与⼈之间必须遵守的⾏为准则,下⾯的⽼百姓就会和谐、团结地⽣活在⼀块。
孟⼦⼜说:“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滕⽂公,你要按照⼀定的⽅法,向⽼百姓收取⽥地税;你要加强学校教育,让⼈与⼈之间的⾏为准则,⽼百姓都能遵守它。假设你做到了这⼀点,同时⼜有⼀个王者,就是有⼀个想成就王道事业的⼈成长起来了,他⼀定到你这⾥来取经。这样,你就成了王者的⽼师。孟⼦告诉滕⽂公:你把这⼀切做好了,你就成了⼀个典范,成了⼀个样板,成了⼀个⽰范。很多⼈都会⾏王道,都想成就王道事业,都想把⾃⼰的国家建设好。他们肯定到你这⾥来取经,你传经送宝,你就成了那些想成就王道事业的⼈的⽼师,“是为王者师”。这⾥并不是
设好。他们肯定到你这⾥来取经,你传经送宝,你就成了那些想成就王道事业的⼈的⽼师,“是为王者师”。这⾥并不是说滕⽂公就是王者之师,只是说假设他做得好,就可以成为其他⼈的⽼师。
然后,孟⼦引《诗经》:“周虽旧邦,其命惟新。”这句诗⼴为⼈知、脍炙⼈⼝。它的意思是:周朝虽然是⼀个古⽼的国家,但它充满着向上的、更新的⼒量;周朝虽然是⼀个古⽼的国家,但它在新的历史
时代肩负着新的时代使命。“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我们通常简称为“旧邦新命”。我们中华民族是旧邦新命。中国是⼀个古⽼的国家,但它在新的时代要有新的历史担当、新的时代使命感,这就是旧邦新命。
《诗经》的“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是赞美⽂王的诗,“⽂王之谓也”。孟⼦对滕⽂公说:“⼦⼒⾏之,亦以新⼦之国!”假设你能坚决有⼒地做好以上这些事,你也可以让你的国家⽓象⼀新,变得更加美好。“亦以新⼦之国”,就是让你的国家焕然⼀新、更加美好。旧邦新命、“新⼦之国”,是孟⼦对于滕⽂公寄予的殷切期望。这⼀期望也可以说是⼩邦⼤命、“新⼦之国”,因为滕国是个⼩国。
以上是孟⼦对滕⽂公讲的⼀席话。意思是说:你要建设好国家,就必须让⽼百姓有⾃⼰固定的财产,同时采取合理的税收制度,还要加强学校教育。只有这样,你才能旧邦新命、⼩邦⼤命,才能“新⼦之国”。这席话给滕⽂公留下的最深印象,很有可能是《诗经》的两句诗:⼀句是“周虽旧邦,其命惟新”,另⼀句是“⾬我公⽥,遂及我私”。
因为⼟地问题是最关键的问题,所以孟⼦⾛了之后,滕⽂公想了很久:我怎么才能落实什⼀税呢?我要把⼗分之⼀的⼟地税收上来,物质基础在哪⾥呢?滕⽂公从《诗经》的两句诗⾥得到启发,觉得井⽥制是很重要的举措,是让滕国这个⼩国家富强起来的必由之路。于是,他派毕战去向孟⼦请教井⽥制的情况,就是“使毕战问井地”。
在《孟⼦》中,“井⽥”⼀词其实没有出现过。《孟⼦》叫作“井地”,⽽不叫“井⽥”,这个我们要多注意。“井⽥”⼀词,最早出现在《春秋》三传之⼀的《穀梁传》中。出于⽅便,我们还是笼统地叫作井⽥制。
滕⽂公认为实⾏井⽥制是让滕国富强起来最有效的⽅式,但他对井⽥制的情况不了解,所以派⼤⾂毕战来问孟⼦。“孟⼦⽈:‘⼦之君将⾏仁政,选择⽽使⼦,⼦必勉之!’”孟⼦对毕战说:你们国君想实⾏仁政,派你来问我,你⼀定要好好努⼒!这是孟⼦对毕战的⿎励。
然后,孟⼦说:“夫仁政,必⾃经界始。”这是中国思想上很有名的⼀句话。意思是说:好的政治,善良的政治,必须从经界开始。“经界”就是为⼟地划界。5·1讲到滕国截长补短,拼成正⽅形,每边之长将近50⾥。滕国是丘陵地带,不属于平原地带,⽥地不是⽅⽅正正的。孟⼦认为:这⼀家与那⼀家的分界线到底在哪⾥,必须搞清楚。现在必须把这些⽥地变得⽅⽅正正。“夫仁政,必⾃经界始”,就是仁政必须从⽥地划好界开始。
原因在于:“经界不正,井地不钧,⾕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不正”,意思是⽥地的分界搞得不准确。“钧”的意思是平均。“井地不钧”,意思是井地的⼤⼩就很难平均。井地是⽅⽅正正的,是⽥字形。“⾕禄不平”,意思是粮⾷、俸禄就会不公平。经界是要解决⼟地问题,划好界才能解决⼟地问题。这件事有利于⽼百姓,但它对于那些既得利益者是极⼤的伤害。正经界、钧井地、平⾕禄,
那些暴君污吏是最不想⼲的。所以,⼀谈到经界,⼀谈到仁政,暴君污吏总是慢慢腾腾,不把它当回事,甚⾄蓄意破坏它。
孟⼦说:你要实⾏井⽥,为⽥地划界是⾸先该做的事。“经界既正,分⽥制禄可坐⽽定也。”把⽥地的分界做好了,后⾯两件事做起来,就轻⽽易举了。第⼀件事是把⼟地分给⽼百姓,第⼆件事是把俸禄分给⽂武百官、皇亲国戚。“经界既正”,这两件事就能毫不费⼒地定下来。
孟⼦⼜说:“夫滕,壤地褊⼩,将为君⼦焉,将为野⼈焉。”滕国的⼟地不是⽅⽅正正的,所以是“壤地褊⼩”。“将为君⼦焉,将为野⼈焉”,这句话历来不太好解。杨伯峻是这样解释的:“为”的意思是“有”;滕国虽然很偏僻、很⼩,但那⾥既有当官的,也有⽼百姓。“将为君⼦焉”,就是有官吏;“将为野⼈焉”,就有⽼百姓。君⼦、野⼈是指官吏、⽼百姓。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呢?“⽆君⼦,莫治野⼈;⽆野⼈,莫养君⼦。”没有官吏,就没有⼈来治理⽼百姓;没有⽼百姓,就没有⼈来养官吏。⼤家知道孟⼦谈过劳⼼、劳⼒两者的关系(5·4)。君⼦、野⼈这种关系,就是劳⼼、劳⼒的关系。滕国,国家很⼩,但是既有野⼈、也有君⼦,既有官吏、也有⽼百姓。
有官吏,有⽼百姓,就必须提供相应的物质基础,让“君⼦”能够安⼼⼯作,让“野⼈”能够⽣存下去。所以孟⼦建议:“请野九⼀⽽助,国中什⼀使⾃赋。”“野”是农村,“国中”是城市。孟⼦说:对于农村,我们采取九分抽⼀的助法;对于城市,我们采取⼗分抽⼀的贡法。如果从⽂本解读的前后看什⼀税,5·3
是不是完全没有⽭盾呢?孟⼦认为滕国要治理好,农村、城市采取的税收制度可以有所区别。农村采取九分抽⼀的助法,城市⼿⼯业者采取⼗分抽⼀的贡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区别呢?这是值得我们好好想⼀想的。
“卿以下必有圭⽥,圭⽥五⼗亩;余夫⼆⼗五亩。”官吏、⽼百姓,这是两⼤阶层。还有⼀个阶层,就是⼠,就是知识分⼦。到孟⼦的时代,知识分⼦正在成长的过程当中,但他们的社会地位不⾼。他们最有知识,是最有理想、因⽽最能让这个世界得到改变的⼀⼈。但是,他们没有⼟地。孟⼦开始为知识分⼦代⾔了!孟⼦说“卿以下必有圭⽥”,圭⽥是什
这个世界得到改变的⼀⼈。但是,他们没有⼟地。孟⼦开始为知识分⼦代⾔了!孟⼦说“卿以下必有圭⽥”,圭⽥是什么?古代社会有两件事最⼤:⼀件是打仗,⼀件是祭祀。祭祀,⼀定要有⽥地。圭⽥就是为祭祀提供粮⾷、提供⽜⽺的⽥地,所以卿以下⼀定要有圭⽥。每个卿以下的官员(包括⼠)要有50亩圭⽥。假如家⾥还有其他劳动⼒,那再每⼈给25亩。“卿以下必有圭⽥,圭⽥五⼗亩;余夫⼆⼗五亩”,这是讲地位⽐较低的官员或者还没有进⼊体制内的官员,要给他们⼀块⽥,让他们⽣产粮⾷。这些粮⾷除了⾃⼰⽣活以外,还要⽤于祭祀天地。
对于⼀般⼈,孟⼦说:“死徙⽆出乡,乡⽥同井,出⼊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死徙⽆出乡”的意思是:不管是死后的埋葬,还是现在搬个家,我们都不要离开本乡本⼟。孔⼦
说:“⽗母在,不远游,游必有⽅。”(《论语》4·19)⽗母健在的时候,⼦⼥不要到外⾯跑来跑去。你想到国外留学,可以;但是“游必有⽅”,你要告诉⽗母,你是到哪个国家留学。孟⼦讲“死徙⽆出乡”,是指不要离开本乡本⼟。
“乡⽥同井”,就是住在同⼀个井⽥,住在同⼀个⼩区(社区)。住在同⼀个井⽥的⼈,要做到以下三点:“出⼊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住在同⼀个井⽥,每天出出进进,我们要互相帮助,这是“出⼊相友”。每家每户都有恒产,但世界上也有⼩偷。邻居不在家,你在家,你要帮着看看邻居的家,不让⼩偷光顾,这是“守望相助”。有了病,⽣了病,⼀定要相互扶持,这是“疾病相扶持”。⼀旦做到“出⼊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所有的⽼百姓就会亲密起来、和睦起来。
下⾯是孟⼦对于井⽥制的描述:“⽅⾥⽽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是个什么概念呢?按照古⼈的说法,每300步是⼀⽅⾥,形成⼀个井。每个井⽥的⾯积是900亩,中间那⼀块是公⽥。“⽅⾥⽽井”就是每个井⽥有900亩,中间的100亩是公⽥。其他800亩呢?孟⼦说:“⼋家皆私百亩,同养公⽥。”每个井⽥有900亩⼟地,⾥⾯有⼋户⼈家。⼋户⼈家每户的私⽥是100亩,⼀共800亩,剩下的100亩是⼤家⼀起耕种的公⽥。“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也。”这个井⽥的800亩分给了⼋户⼈家,还有100亩是⼤家都有份的公⽥,这块公⽥要靠⼤家的劳动才能种好。孟⼦认为“⾬我公⽥,遂及我私”,就是先把公⽥的事做好,再去做⾃⼰那100亩私⽥的事。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跟野蛮⼈相区分。这是“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也”的⼀种解释。另⼀种解释是:那些当官的也有⼟地,
也有其他的事。他只有先把国家的事做完之后,才能去处理⾃⼰的私⼈事务。这是官员跟⼀般⽼百姓的区别。“所以别野⼈也”,就是官员不同于⼀般⽼百姓的地⽅。
孟⼦把井⽥制介绍完了,接着说:“此其⼤略也。”这句话体现了孟⼦的谦虚,同时让⼈疑惑起来:井⽥制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孟⼦设想的呢?“此其⼤略也”的意思是:上⾯所讲的只是⼀个⼤略。孟⼦⼜对毕战说:“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矣。”我给你讲的只是⼀个⼤概,如果要把井⽥制具体化,把它落到实处,那就在于滕⽂公与毕战你们这些⼈怎么去做。
对于古代制度,孟⼦肯定有⼀定的了解。但是,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典籍被那些贪得⽆厌、别有⽤⼼的诸侯破坏得差不多了。所以,孟⼦对于当时的礼制⼜不是特别了解。井⽥制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构出来的?到底是历史上实有其事,还是孟⼦的理想设计?思想史上有着不同的说法。尽管说法不同,但⼈们⼀致认为孟⼦是⼀个有理想的⼈,他想让⾃⼰的理想从内圣、外王两个⽅⾯展开。内圣是让每个⼈的⼼灵真善美,外王是让整个社会真善美。为了实现⼈的内⼼的真善美、整个社会的真善美,就要有⼀套能够落实、能够做到的制度。⽐如,你要尽孝,就要⾏三年之丧;你要让⼈民富起来,就必须把⼟地分给⽼百姓。这就是孟⼦理想中的制度设计。
再看看“若夫润泽之”。每次读到这⾥,我就想起⽑泽东(1893—1976)。⽑泽东,字润之。⽑泽东的名(有“泽”)、字(有“润”)是怎么来的?除了⽑⽒族牒有泽字辈之外,我估计它还跟孟⼦说的“润泽”
有关。⼟地问题始终是历史上所有的⾰命者、先⾏者必须解决的问题,把⼟地分给⽼百姓是历代仁⼈志⼠努⼒奋⽃的⽬标。“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的公私问题,在⽑泽东那⾥同样有很明显的体现。在这个意义上,孟⼦应当对⽑泽东是有影响的。
1920年初,⽑泽东在北京⼯作过⼀段时期后,准备回南⽅。他从别⼈那⾥借了⼗块银元,⼀路从北⽅经过⼭东,到曲⾩去看过,并且看到了孟⼦的出⽣地。那是⽑泽东的年轻时期,中国共产党还没有成⽴起来。对于⽑泽东与孟⼦、尤其是他与5·3的关系,我没有确凿的⽂献来证明,但传统⽂化对于中国第⼀代马克思主义者产⽣过影响,这是毫⽆疑问的。
井⽥制对于所有仁⼈志⼠的影响是不⾔⽽喻的。井⽥制这个理想,古往今来其实很难实现。孟⼦的很多理想,⽐如⼋⼝之家养上“五母鸡,⼆母彘”(13·22)是多么地简单,可是即使到了洪秀全(1814—1864)制定《天朝天亩制度》,还是家家户户五只母鸡、两头⼩母猪。时间⾛得好快,理想⾛得好慢,是我们读《孟⼦》最深的感受。
今天我们讲的5·1⾄5·3,是⼀个关于滕⽂公的完整的故事。滕⽂公做太⼦的时候,就跟孟⼦见⾯了。滕⽂公的⽗亲死了,滕⽂公问孟⼦怎么办,孟⼦告诉他⾏三年之丧。然后,滕⽂公慢慢成长了。他向孟⼦讨教治国的⽅略,孟⼦告诉他要实⾏什⼀税,实⾏井⽥制。滕⽂公就是在孟⼦的教育下,慢慢让滕国有了⼀定的发展,滕国的名⽓也越来越⼤了。滕国的名⽓越来越⼤,在5·4就有了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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