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迪伦马特剧《物理学家
  迪伦马特的代表作《物理学家》问世至今,已半个世纪有余。我们几乎可以相信作者的创作完全指向外部:要通过物理学家的遭遇指责霸权主义或战争狂人。但是,或许有一天,霸权和战争都已不存在,但我们相信《物理学家》作为一件艺术品仍会在舞台上释放光彩。那么,我们对于这部传世杰作的解读怎能仅止步于对霸权和战争的指责呢?
  诚然,作者对于素材的选取总会带有一定的时代印记,但是最终通过个人情感赋予特定的艺术形式之后,素材便成了形式的一部分。戏剧终是要表现人的本质、存在、命运,而戏剧的形式则是戏剧“情境赋予人的命运以实在的形式”。将人物放到特定情境中,这既是戏剧艺术的创作规律,也是理解作品的解读规律。通过分析形式—— — 情境,来认识其中的人物形象,便可以得出作品的审美主题。这里反复强调的戏剧情境,包括三个构成要素: “人物活动的具体环境;对人物发生影响的具体事件;特定的人物关系。”重读《物理学家》,我们会感到这样的困惑:《物理学家》里有一些人物会做出神经失常的举动,让整个场面都带上一些滑稽的气息,但是这些场面相比于整部戏来说非常短暂。而除了短暂的滑稽之外,不断发生的偶然事件以及这些事件引发的人物关系翻转和内心活动的激变,却让我们总有一股“步步惊心”之感。可是,迪伦马特仍称它为“二幕喜剧”,那么其喜剧性究竟何在?
  在这部作品中,人物的动机与命运是源自对不同“智慧”的追求。另一种“智慧”在心中的涌动,让默比乌斯在探索生命真相而突入一个阒无一人的境地之后,发现真正的发展却需要进入一种理智无法接近的领域。在探索陷入停滞之后,这另一种智慧却蕴藏着超越的可能。从作品特定的戏剧情境出发,在情境中分析博士小、默比乌斯和他的物理学家同行,以及那授予人们智慧宝藏的“所罗门国王”这三组形象,便会看到一丝异样的光芒向我们开显。
  一、博士小:自我矛盾的疯子
  在“博士小”的身上存在着一种内在矛盾或错位,而正是这种错位,为我们揭开人物的心中之谜泄下了一缕光线。她是个疯子,但她的“疯狂”很奇特。在她发疯之前,这个驼背的老处女一直是个“运筹帷幄”的形象,只不过作者将她的行动推到了暗场。她一直在刺探着默比乌斯的研究,也一直知道“牛顿”、“爱因斯坦”的身份。几个护士就是被她利用,以将计就计把这些物理学家留在疯人院里。她还在利用这座精神病院获得支持:权力方面和金钱方面,当然还有物理学家的技术方面。
  虽然默比乌斯可以算作本剧的“一号人物”,并且在明场展现的主要是他的行动,但是作者
从戏的一开场就在不断地暗示甚至明示博士小背地里的行动。她利用谋杀案和那个没有立场、不负责任的巡官,让男看护顺理成章地进入精神病院。从让其他的病人转移到别处而把三个物理学家隔离在此,再到默比乌斯前妻来探视,直至安排一顿丰盛的晚餐以拖延时间,让三个物理学家自己相互表露身份,明显都是她有意安排的。
  除此之外,在前两起案件发生之后,她去“牛顿”、 “爱因斯坦”的房间里陪他们下棋、拉琴,以安抚他们的情绪。但是当我们觉察了双方身份和博士小的布局之后再回想,那将是两个如何暗藏杀机的场面。且不说默比乌斯,就是“牛顿”和“爱因斯坦”,这两个既有高智商又受过情报机关特殊训练的人,居然完全不是她的对手,一直处于她的算计之中。对于默比乌斯来说,她的半路杀出确实是个偶然事件。对于她来说,在她和默比乌斯及物理学家的较量中,自己绝对是必胜的一方,而最终结果也确实是如此。于是,在得意忘形之际,她向物理学家宣告胜利、耀武扬威,告诉他们自己的“秘密行动”。可是除了自己一直在进行的周密计划外,她也发疯似的相信这一切都是所罗门王对她的恩赐。当然,我们认为她发疯也由于此。然而,这个看似失去理智的人,却又怎么会一直实行着如此谨慎、严密的行动呢?要解释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让目光回到默比乌斯身上,在他与博士小的关系中,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二、默比乌斯和物理学家:天才与傻子的混合
  默比乌斯的戏剧行动引发了构成这部剧的一连串事件:他发现了自己会实现一种“发明一切的体系”,为了不让它落入政治家之手而逃进了精神病院。
  而结果却是:在这个地方,他遇上了“霸权主义”的代表—— — 化装成精神病医生的博士小和两个不同国际势力派来的间谍,即“牛顿”和“爱因斯坦”。他利用精神病患者的身份继续研究,但在将要完成的最后三个月里,谋杀案频发,而且自己也被迫杀害了深爱自己的护士莫妮卡。他劝服了来收买他的间谍,可研究成果还是落在了博士小手中。单从这行动线索来看,这是一个具有责任心、使命感的物理学家孤军奋斗,却被偶然事件不断玩弄甚至打击的过程。但是总有一些地方给我们留下追问的余地。
  躲进精神病院,反而却在这里遇见博士小实属偶然。但是请看一下这是个什么样的“精神病院”?先是各种病人: “半个西方世界里患了精神病的出类拔萃的人物”都在这里!即使他们患病了,但这医院与上流社会、权力阶层那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眼就能看出来。再是作为院长的博士小,也是“本地名门望族的最后一个值得一提的苗裔”。而这些不正是默比乌斯想要躲开的吗?可是他却跑到这里“自投罗网”。而且,默比乌斯的天才智慧足以让他通达自然
界的秘密,直至“造物”的可能,可是他最终却被家庭有“精神病遗传基因”的博士小算计了,而且是多年来一直处在她的算计中而毫不察觉。默比乌斯明明知道自己没病,明明在防着别人觊觎自己的研究,可还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人家麻醉他,他就乖乖地接受麻醉。默比乌斯绝对不是一个“书呆子”,这毋庸置疑。
  可是从上述行为来看,他到底是天才还是傻子呢?在作者一直用所罗门王来指代的“智慧”那里,他确实是天才。但是人并不仅仅具有这一种智慧。在另一种智慧—— — 情感方面,默比乌斯确实是傻子。这并不是说他不懂得人情世故或者情商低,而是说在人所特有的、能够超越自然界必然性的“神性”方面,他先天不足。即使他通达了自然界的秘密,可是仍旧在自然—— — 必然—— — 功利中打转。在所罗门王的智慧里,他是一个极限的“自然物”,然而再怎么极限,也无法到达“神性”的层次。他的妻子曾经供养他完成学业直至从事专业的学术研究。可是他竟然以“科学”和“正义”之名躲进疯人院、抛弃了妻子和三个幼年的孩子。而且十五年来住院的费用仍然是这个女人支付。她嫁给一个平庸无奇并且带着六个孩子的教士,还要跟着他到偏僻的马里亚纳岛上去过清贫的生活。也许但凡有一点可以忍受,她也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这个女人的遭遇,是任何喜剧的滑稽性都无法掩盖的。
  还有那个可怜的护士莫妮卡。莫妮卡对默比乌斯的爱无比真挚,而且对世界充满积极的印象。我们相信,为他保守秘密,莫妮卡是一定能够做到的。可是默比乌斯却仍然以物理学家的责任之名勒死了她。牛顿和爱因斯坦也是这样,他们各自都有一个深爱自己的护士,可是最后都为了“责任”杀害了她们。那两个女孩子还是摔跤和柔道冠军。操控这一切的博士小和不负责任的巡官给出的官方解释是精神病人发病时力气惊人。可是观众知道这两个人根本就没有那疯狂的力量,而且化装成“牛顿”的基尔顿年龄应该不小了,因为他称四十岁的默比乌斯为“年轻人”。于是可知,那两个女孩子死前并没有反抗,她们即使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却至死都没有怀疑过自己的爱人。可是默比乌斯,包括那两个物理学家或间谍,却不信任她们的爱,原因就是他们一直在以物理学家的思维行动,而心中没有爱。这就是他们人性中的致命弱点,而博士小之所以能够控制他们,也正是利用了这一弱点。
  三、所罗门国王:另一种智慧的涌动
  看到科学为当今时代带来的坏处,默比乌斯认为科学无可避免地要被野心家利用,因此必须销毁他的成果。默比乌斯劝服了两个变成间谍的物理学家同行,这也是他戏剧行动线索的一个高潮,也是我们探究他行为动机、认清他行动真相的关键所在。一方面,他知道自
己已经进入“阒无一人”的地带,科学变得恐怖,变得反人性了。然而他在揭示这些的时候,没有想过自己也是处在这个怪圈之中,否则他就不会抛妻弃子一门心思只想穷极真理。“反对科学被政治家利用”,正说明他本身就出于一种悲观的念头,将科学与政治连在一起,自己跳入博士小设的圈套之中。他被博士小利用,被她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是因为他把自己纳入了博士小的逻辑范围里。因为他和博士小一样,都有一种对所罗门式智慧的狂热追求。行事缜密的博士小最后露出的疯癫状态,也正是那种狂热追求发展到极致的结果。但另一方面,将默比乌斯和博士小区分开来的,是他已经感觉到,在生命的探索中“剩下的很大部分还是个秘密,智力难于接近”:另一种智慧已经在他的心中涌动。
  整部戏构建的情境,就是让他内心这股关于另一种智慧的涌动愈加强烈、外显:在研究完成这天,妻子却突然带着没见过面的孩子们离开;知道自己没疯的护士向他表白,可是他只能把她勒死;两个病友原来是别国间谍,而且又是自己的同行。迪伦马特用了一系列偶然事件来实现人物命运的突转。在他为《物理学家》所写的说明中,这样写道:按计划行动的人物要达到一定的目的。如果他们通过偶然事件达到了目的的反面,那么,偶然事件对他们来说就最糟糕不过了:所谓目的的反面,正是他们所担心的,是他们所要设法避免的(例如俄狄浦斯王)。
  由是可见,偶然事件的插入是为了在人身上造成效果。默比乌斯按照自己的计划要达到什么目的呢?如果他没有经历这一切偶然事件,没有进入这个特定情境—— — 那么今天就是他离开精神病院的日子。躲进精神病院进行在天性驱使下的研究,最后完成研究毁掉结果,离开精神病院过正常人的生活,这就是他的计划和目的。表面看来,好像博士小的最后露出真实面目才是那个诱发极坏转折的偶然事件。可实际上,构成戏剧情境的是一连串偶然事件,从一开始极坏的转折就已经开始发生,对目的的背离已经完成:默比乌斯不得不和已经变成两个同事的“牛顿”和“爱因斯坦”永远留在这个精神病院。
两个傻子在一起
  如果戏剧情境到这里停止继续推进,以物理学家的晚宴作为结尾,那么这部作品无疑是一部悲剧了,默比乌斯则是一个悲剧英雄。而由戏剧情境引出的那股心中的力量,也就仅此而已了。可是博士小的疯狂以及一切真相的揭露,让情境继续推进,虽然世界落入了她的手中,但是那种力量却具有了现实性—— —通过疯狂的方式。剧作的最后一场对情境、人物的最终定性非常重要:三个物理学家各自说着装疯时的话,回到自己的房间中。他们是像默比乌斯曾经说的那样,向现实投降了吗?也许对于“牛顿”和“爱因斯坦”来说是这样。但是默比乌斯的疯狂,却是“另一种智慧”—— — 神性复苏的表现。
  在非理性的状态中,他显示了本真的自我,站在所罗门的位置上为神性的丧失而自我反省、忏悔。最后一场戏作为结局,其实并不是世界的陷落,而是“神性”—— — 人曾经拥有的另一种智慧,在人身上真正的涌动与复生。与冷战、核武器、托拉斯等素材造成的沉重背景相比,些许的滑稽场面形成的热闹氛围、偶然事件造成的情节突转无法形成能够与之抗衡的喜剧性。心灵中那“另一种智慧”的涌动与复生,才是喜剧性的真正所在。当然,迪伦马特无意也没有义务明确说明这“另一种智慧”的确切含义。关键在于涌动与复生本身—— — 这也正是在具体的时代背景之外,我们需要在作品中注意的另一层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