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代导演中,初出江湖就以《爱情麻辣烫》获得票房好成绩和舆论广泛好评的张扬,似乎一直以来都顺风顺水。这个当年和施润玖、金琛并称为中戏三剑客而引起关注的60后青年导演,多少年里始终都处在阳光明媚的大众视野之内。在处女作之后相继拍摄的《洗澡》,《昨天》,《向日葵》,《落叶归根》,大部分作品都水到渠成地进入了主流院线且口碑不错,普遍的评价是作品通俗易懂,情绪积极向上,没有第六代通常给人印象的矫揉造作和边缘颓废,一看就知道是好孩子的东西:干净,节制,自然,亲切,有教养。
伴随着接连不断的成功,张扬的出身也被反复提起,在北影大院儿里长大,父亲是拍过《神秘的大佛》而领商业片风气之先的张华勋。肯定有人也因此愤愤不平来着:凭什么他就那么招人待见啊? 你在微笑,我却哭了 ——从《落叶归根》和《三峡好人》看电影的诚意
□ 沙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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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呀特权呀诸如此类地议论纷纷。事实上,张扬也是他们那茬儿人里头数得出来的几个混“地上”的幸运儿,基本没什么大起大落,小挫折有,没栽过大跟头,总体上看艺术道路还算比较的宽阔平坦。笔直地,笔直通向一个看上去很美的未来前途。
在经历了2005年《向日葵》的票房小挫折之后,2006年岁末张扬推出的《落叶归根》,在2007年1月最后一个周末档期,以54%的升幅轻松收入600余万,舒舒服服地登上排行榜冠军的位子,同时也终结了《黄金甲》的档期。据《中国电影报》报道称,该片的观众人次一周内增加了24万左右,累计票房达1000多万。由于今年春节较晚,业内人士乐观预计,《落叶归根》还会有更令人期待的上行空间。
《落叶归根》被发行方和市场定位为贺岁喜剧,这显然有待商榷,至少它在形态和品位上与冯小刚的贺岁喜剧有着南辕北辙的分别。虽然主演集中了赵本山,宋丹丹,郭德纲等炙手可热的笑星,也有胡军、夏雨等实力派偶像派明星,但从影片的整体风格来看,它较之传统意义上的贺岁片显得含蓄内敛,张弛有度,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举重若轻的幽默感。一如既往的温暖,亲切,明朗,赏心悦目。绿的山水,浓浓的人情,从内心深处漾出的善意,让人浮想联翩的爱与和解,以及苦难生活的最深处流淌出来的乐观爽朗的情绪和调,具有潜移默化的激励与润物无声的感染力。
尤其难得的是,对导演本人来说,影片的选材是一个大胆的突破。相比于以往都市题材和成长题材而言,张扬在《落叶归根》里讲述了一个与自己成长环境相去甚远的农民工的故事。它取材于《南方周末》一则题为《千里背尸还乡记》的报道:湖南省衡阳市雁峰区岳屏镇福龙村61岁的农民李绍为与同乡左家兵一起南下广东打工,因为工程进度缓慢,回家遥遥无期,沉默寡言的左家兵借酒消愁,在元旦当天突发脑溢血死去。李绍为为了给左家一个交代,背着尸体上火车赶公交,辗转千里返乡,直
到在广州火车站被警察发现。
张扬深入湖南农村采访李绍为,对真实事件做了相应调整,原本一个灰暗,悲凉,带点儿荒诞彩的故事被改编成了幽默、诙谐、意味深长的悲喜剧。影片以类似于公路片的模式,将主人公老赵千里背尸的经历演绎成一场人生路上悲欣交集的冒险旅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整部影片的基调转变不是由赵本山的加入而导致的,导演一开始目的就很明确,要让老赵在回乡路上不断遭遇形形的人,人和人之间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高兴的不高兴的,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善意的恶意的,由此而使一个孤立的个人事件阐发出丰富的集体意识,让一个非典型案例折射出时代大背景下人们熟视无睹的社会现实。
在社会经纬纵横交错的关系网中重新定位寻坐标系,这也是张扬作品中一贯坚持的表达方式。换句话说,张扬电影中的所有人物都是在相互依存的紧密关系中获得意义的,寻这种关系和其中的意义也成为张扬电影的主题之一。如果说《昨天》、《洗澡》和《向日葵》中更多的表达是围绕父子关系展开的,那么《落叶归根》似乎回到了出发原点《爱情麻辣烫》对于当下社会及其意识形态的整体关照。也正是经历了《洗澡》、《昨天》、《向日葵》的自省和历炼,从个人成长体验回归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的张扬,才显得更加从容和成熟。同样是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喜剧,《落叶归根》超越了《爱情麻辣烫》天真烂漫不疼不痒的轻喜剧风格而带给人含蓄隽永回味无穷的审美感受。
令人惊喜之处在于,我们重新看到了作为喜剧主人公出场的农民形象。他健康,明亮,充满了智慧和信念,他平凡,普通,真实,可信,在社会生活你来我往的自然交流中带给他人启示也从他人身上获得启示。他使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忆起新时期农村
阴云密布的夜空,依旧有光明,
它照耀我直到明天,顺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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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材影片中,《咱们的牛百岁》里的生产队长牛百岁,寡妇菊花,懒汉田福,《咱们的退伍兵》里的大虎二虎兄弟,《喜盈门》里的仁文,仁武,嫂子强英等等,他们洋溢着浓厚的乡土气息,举手投足间充满了生活的质感。他们会犯错误,有缺点,他们遭遇困难,也制造麻烦,他们的性格鲜明突出,他们的经历一波三折。他们有血有肉有真情实感。他们不是木刻的像也不是意义繁琐的符号,他们距离我们如此切近,我们可以倾听到他们的呼吸和笑声,无比真切地体察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分享他们的情感和生命瞬间,好像看到现实生活中的我们自己。一个扣人心弦的发现是——他们就是我们。
将一个悲剧故事巧妙转化为一个黑幽默的悲喜剧,让一个司空见惯习焉不察同时又在一定程度上被
概念化和脸谱化的社会体融入主流视野,是青年导演的大胆尝试。这究竟是出于天生的敏感和同情或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观察与反思已经不再重要了,《落叶归根》提供的农民形象是真正意义上平等状态下复原的农民形象,这才是影片难能可贵和感人肺腑之处。隐涵其中的既没有虚张声势的绝望,也没有轻佻的乐观和幻想,甚至也不是基于深刻理解的丰富同情。也许仅仅是一种性格使然,张扬给了千里背尸的老赵一个合理化又浅显易懂的信念:因为承诺,所以有必须这样做而不可的理由。
也许正因为如此,我们看到的老赵是一个“立起来”的农民形象。导演并不回避他所面对的种种困境,人情的冷漠和世态炎凉,以及社会不合理因素强加于农民身上的重压和痛苦都在千里背尸的旅途中做了必要的交代和让人心领神会的描述。以此为背景铺陈的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却意外地具有了一重净化心灵的作用。没有人会因为看不懂影片而产生这是拿农民开玩笑的误解,赵本山在张扬的镜头底下彻底还原了自己出身铁岭农村的本真面貌,不是张艺谋《幸福时光》里那个有点儿矫情的好大叔,也不是陈凯歌的《荆柯刺秦王》里的高渐离。尽管仍然明显地带着春晚小品中的一些表演痕迹,却并不妨碍他成功地塑造一个让人肃然起敬的农民形象。
老赵的可爱出人意料。一方面他的自作主张的行为荒诞离奇,让人忍俊不禁,另一方面他的单纯的愿望和天真的守候以一种删繁就简的力量刺穿世事纷扰的人心,让人肃然起敬的是他的苦中作乐和在山穷水尽时依然坚持着走到底的决心。导演的控制力不仅体现在他从题材当中抽取出最有价值的所谓魂儿的东西植入人物内心,更体现在他对自己和人物之间关系的处理和把握恰到好处。农民在这里不是夏雨的电影
我们耳熟能详的所谓弱势体或底层,导演和老赵的平等对话是如此诚恳以至于你看不到一丝一毫的优越感或廉价的同情。占据道德至高点的是农民老赵而不是别人。在生活面前,他是强者,在他面前,更多的人都会感到羞愧和自叹不如。
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微笑和一颗善良淳朴的心。当你跟随张扬的镜头陪伴他完成这场千里背尸的还乡之旅,你或许会想起几年以前高圆圆主演的那部青春剧,它的题目是:你在微笑,我却哭了。
媒体把《落叶归根》和《三峡好人》相提并论,理由是两部片子都在关节儿点上出现了三峡。《落叶归根》的结尾是老赵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把工友带回了家,却发现家已经随着三峡库区的拆迁而荡然无存了;《三峡好人》的开头是山西矿工韩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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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被水淹没的三峡库区寻从买卖婚姻中出走的妻子,
两段糟心糟肺的故事遂由此展开。还有人开玩笑说《三峡好人》就是《落叶归根》的续集。都是第六代,都是底层和民间,都拿三峡工程说事儿,就用不着见外了。
这种联系多少有点儿无事生非、一厢情愿。但是客观比较一下还是有效的。不光说出身和成长经历,这一点贾樟柯在看了《落叶归根》以后自己主动承认了,从一直以来的创作道路看两个人的追求和气
质也截然不同:
张扬的作品里总是充满了与人为善的温情,虽然有点儿稚嫩的学生腔儿,大段大段的内心独白有时显得画蛇添足,但整个儿作品里头洋溢的真诚明朗的态度自有一种春风化雨的力量;贾樟柯的电影自始至终流露着一种怨愤,怀才不遇和自命不凡的委屈,恼怒,不平衡。
张扬除了在《向日葵》里浓墨重彩情深谊长地对他生长的北京做了一次怀旧的抒情之外,电影中并不刻意强调地域特征;而贾樟柯从《小武》开始的所有影片几乎都以他的老家山西汾阳为背景,《世界》和《三峡好人》的故事虽然发生在北京和三峡,但所有主人公依然是操着浓重山西口音的导演同乡。由此而引起的审美疲劳并不会因为评论家命名的所谓故乡现实主义消失,“故乡”在这儿不再是心灵的归属,而是狭隘自闭的潜意识。
单看2006年的这两部新作,最显而易见的区别是,在张扬这儿,农民工是第一人称“我们”,老赵显然和我们是一头儿的,而在贾樟柯那儿,农民工是第三人称“他们”:
“我一直在理性地控制。要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他们有着活力四射的生命,但是他们不懂得大的悲哀,社会的悲哀。”
这是和《三峡好人》同时套拍的纪录片《东》里的台词,它讲述了画家刘小东到三峡寻创作素材的
过程。其中一个情节是,画家为他的农民工模特儿送照片,到了人家突然就莫名其妙地掉眼泪。然后把脸一摩挲又给农民工的小女孩剪指甲,还郑重其事地向孩子赠送衣服、书包和玩具。大家当然都兴高采烈了,可是画面中却反复地出现那阴暗的房间,老农民的头像,静默的脸,呆滞的眼神,木讷的表情。
这种刻意伪装出来的焦虑无的放矢,它还体现在作品形式本身以及缓慢延宕的叙事速度、跳跃的方式和起承转合的节奏上。野心勃勃的叙述者表现出纯熟的然而也是别有用心的叙述技巧——某种被冠以现实主义之名的类型,描述空洞无物的情感如何持续,变化,发展,转移。同时又用叙事空间的转换来证明自己超然于外:将事件切割成毫无关联的片段,进行喋喋不休的陈述。叙事声音里带有怨气而且不加掩饰地流露出幻灭情绪以及一种怨妇似的刻毒。你一咂摸滋味儿,就能发现,字里行间还埋着雷呢:
“练武术,当然也有强大自己的愿望,生活在一个很小的地方,法制也不健全的地方,你自己要不会保护自己的话,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儿,在那种环境里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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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变得结实很重要。”
同样也是一种话语暴力。穿着蓝裤衩儿近乎裸体的农民工在镜头面前毫无尊严和人格可言,那些任由画家摆布同时低声下气地喊着“给钱”的,更像是廉价市场展卖的货品而不是人。
干脆来说底层吧,什么伪装和客套都去掉,撕去标签和符号,以及各种概念化的评议。
电影其实禁不起太多的附加值,直截了当地对比一下,在两个导演的镜头底下,底层是如此的相似又截然不同。其中彰显出来的性格气质,审美趣味和艺术追求也大相径庭。
在张扬这儿,底层是活灵活现的,天真的想象和朴素的现实相映成趣,是生动和逼真的,带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朴实,丰富,憨态可鞠,有激情有小滑头有生存技巧有处世哲学,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却还能保留着尊严和信念,活下去,并且是有尊严地活下去,和我们一样,或者就是我,就是你,是我们中间的某一个人,最最重要的,是——人;而在贾樟柯那里,底层是死的,是与世隔绝的,是被侮辱与被损害还不自知的,是麻木的,无意识的,无能为力又无可奈何,对生活睁一眼儿闭一眼儿走哪儿算哪儿随波逐流,哀其不幸也乐其不争的,是资源是噱头是话题是叙事策略,借用《三峡好人》的英文名字,是——“静物”。
在《落叶归根》里张扬对底层拿出了一种可贵的态度,叫做诚意。即使未必是自觉的,但却是实心实意的。他就那么不由自主又心甘情愿地带着无限同情越来越近地向他们靠拢,或者说,是在成长的路上以一颗年轻的良心和底层触目惊心的现实狭路相逢了,于是“悲伤着你的悲伤,幸福着你的幸福。”这
种温情脉脉,中规中矩,带点儿乖巧和厚道,相对客观和冷静的表达透着那么实诚,没什么心机和城府。而在《三峡好人》里,贾樟柯对底层却摆出了一副十分可疑的姿态,是圆滑的,世故的,精心策划的,言不由衷的。带有一种全身而退的侥幸和衣锦还乡的迫切。打从一开始就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来又奔什么去的,稳扎稳打,不急不躁,步步为营。一个是用心在拍电影,一个是用脑子制造话题。
在2006年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历次嘴仗中,最让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就是贾樟柯与《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针锋相对,更确切地说,是贾樟柯以名言“我不相信这个世界只要黄金,不要好人。”对《黄金甲》发起的主动挑衅,还包括贾樟柯故意把《三峡好人》的档期提前到与《黄金甲》同时,摆出一副以卵击石的姿态。
事实上,在众多心明眼亮的观众那儿,贾樟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外化为张艺谋的精神之子。如果我们仔细对照所谓贾樟柯作品中的《小武》,《站台》,《世界》,《三峡好人》等等,就可以清楚地发现,其实贾樟柯镜头中的一系列人物,无论从表情,到动作,到精神气质,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系,那种冷漠的,疏离的,自私的,怨毒的,野蛮的,执拗的,封闭落后的,生如虫蚁无足轻重的劲头儿,几乎和张艺谋的人物一脉相承。
对于国外影评人来说,无疑是新鲜的,异质的,有视觉冲
击力和想象空间的,符合对于“中国”的心理预期和主观设
定。获奖不意外啊,站在外国人的立场上想象一下,贾樟柯的
这些人物带有熟悉的陌生感,这种陌生来自于刻意塑造的“中
国人”,而这种熟悉则来自于张艺谋的影片培养出来的审美惯
性。这也就是为什么张伟平会对贾樟柯不屑一顾地说,你不就
是拿了个金狮吗,那都是我们拿剩下的。这句话老实不客气,
潜台词是你的那些套路也都是我们玩儿剩下,已经不稀得用
了。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拿底层说事儿。当然了,光明正大
理直气壮地承认我就是拿底层说事儿,也不寒碜,作为一种生
存策略未尝不能理解,只是实在没必要愣把自己拔高到什么什
么的代言人或者硬努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情怀。谈悲天悯人,谈
底层,谈人文关怀,古代人写的“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襟。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那是什么境界?天上地下!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陈丹青的《退步集》里收录的一段访
谈,记者问画家:“城市的普通民众是否在你的视线之内?我
们能为广袤土地上的依然贫困的底层民众做些什么?我们是否
应该保有我们的悲悯之心?”
画家回答说:“我就是普通民众。……我不会上你普通民
众这个问题的当。有位导演接受访谈,说不要忽视普通人的情
感,印成大标题。他谈得很好,我知道他的意思,但太多人会
上这句话的当——您以为自己不是普通人吗?”
“我见到穷人,一声不响地看着他们。我没有资格怜悯他们。”
这样的回答很可能会遭遇误读,但我却分明地感到一种可
贵的谦卑和诚意。
《落叶归根》滑稽之中透射出底层民
众的艰难与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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