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八
关于徐霞客游记
《徐霞客游记》是以日记体为主的地理著作,明末地理学家(一作宏祖,号霞客)经34年旅行,写有天台山、雁荡山、黄山、庐山等名山游记17篇和《浙游日记》、《江右游日记》、《楚游日记》、《粤西游日记》、《黔游日记》、《滇游日记》等著作,除佚散者外,遗有60余万字游记资料,死后由他人整理成《徐霞客游记》。世传本有10卷、12卷、20卷等数种,主要按日记述作者1613~1639年间旅行观察所得,对地理、水文、地质、植物等现象,均作详细记录,在地理学和文学上卓有重要的价值。
滇游日记八原文
戊寅(公元1638年)十月初一月凌晨起,晴爽殊甚。从三家村啜粥启行,即西由峡中,已乃与溪别。复西逾岭,共三里,人报恩寺。仍转东,二里,过松花坝桥。又循五龙山而南三十里,循省城东北隅南行。已乃转西度大桥,则大溪之水自桥而南,经演武场而出火烧铺桥,下南坝矣。从桥西入省城东门,饭于肆。出南门,抵向所居停处,则吴方生方出游归化寺未返,余坐待之。抵暮握手,喜可知也。见有晋宁歌童王可程,以就医随吴来,始知方生在唐守处过中秋,甚洽也。
初二日余欲西行,往期阮仁吾所倩担夫,遇其侄阮玉湾、阮穆声,询候甚笃。下午,阮仁吾至寓,以担夫杨秀雇约至。余期以五日后再往晋宁,还即启行。仁吾赆以番帨shuì国外来的佩巾香扇。
初三日余欲往晋宁,与唐元鹤州守、大来隐君作别。方生言:“二君日日念君。今日按君还省,二君必至省谒见,毋中途相左也。盍少待之?”乃人叩玉湾,并叩杨胜寰,知丽江守相望已久。既而玉湾来顾寓中,知按君调兵欲征阿迷,然兵未发而路人皆知之,贼党益猖狂于江川、澂江之境矣。玉湾谓余:“海口有石城妙高,相近有别墅,已买山欲营构为胜地。请备车马,同行一观。”余辞以晋宁之行不容迟,因在迤西羁停留久也。又云:“缅甸不可不一游。请以腾越庄人为导。”余颔之。
初四日余束装欲早往晋宁,主人言薄暮舟乃发,不若再饭而行。已而阮玉湾馈榼酒,与吴君分饷之。下午,由羊市直南六里,抵南坝,下渡舟,既暮乃行。是晚西南斗风,舟行三十里,至海夹口泊。三鼓乃发棹,昧爽抵湖南涯北圩口,乃观音山之东南濒海处。其涯有温泉焉。舟人有登浴者,余畏风寒,不及沐也。于是挂帆向东南行,二十里至安江村,梳栉于饭肆。仍南四里,过一小桥,即西村四通桥分注之水,为归化、晋宁分界处。又南四里,入晋宁州北门,皆昔来暗中所行道也,至是始见田畴广辟,城楼雄壮焉。入门,门禁过往者不得入城,盖防阿迷不靖也。既见大来,各道相思甚急。饭而入叩州尊,如慰饥渴,遂留欢晏。夜寝于下道,供帐极鲜整。
初五至初七日日日手谈下棋内署,候张调治。黄从月、黄沂水禹甸与唐君大来,更次相陪,夜宴必尽醉乃已。
初八日饮后,与黄沂水出西门,稍北过阳城堡,即所谓古土城也。其西北为明惠夫人庙,庙祀晋宁州
刺史李毅女。夫人功见《一统志》。有元碑,首句云:“夫人姓杨氏,名秀娘,李毅之女也。”既曰“李女”,又曰“姓杨”,何谬之甚耶?岂夫人之夫乃姓杨耶?然辞不达甚矣。人传其内犹存肉身,外加髤xiē赤黑漆焉,故大倍于人。余不信。沂水云:“昔年鼠伤其足,露骨焉。不妄也。”是日,州幕傅良友来拜,且馈榼醴。傅,江西德化人。
初九日余病嗽,欲发汗,遂卧下道。
初十日嗽不止,仍卧下道。唐君晨夕至榻前,邀诸友来看,极殷绻情意深长。
十一日余起,复入内署。盖州治无事,自清晨邀以入,深暮而出,复如前焉。是日,傅幕复送礼。余受其鸡肉,转寄大来处。下午,傅幕之亲姜廷材来拜。姜,金溪人。
十二日唐州尊馈新制长褶棉被。余入谢,并往拜姜于傅署,遇学师赵,相见蔼蔼ǎi人数众多。及往拜赵于学斋,遇杨学师,交相拜焉。询赵师:“陆凉有何君巢阿否?”赵,陆凉人,故询之。赵言:“陆凉无之。当是浪穹人。然同宦于浙中,相善。”赵君升任于此,过池州,问六安何州君,已丁艰父母死为丁艰去矣。四月初至镇远,其所主居停之家,即何所先主者,是其归已的。但余前闻一僧言,贵州水发时,城中被难者,有一浙江盐官,扛二十余,俱遭漂没,但不知其姓。以赵君先主镇远期计之,似当其时,心甚惴惴,无可质问也。从陈木叔集中,转得二知己,为吴太史淡人及何六安巢阿,俱不及面。岂淡人为火毙于长安,今又有此水阨?若果尔,何遇之奇也!
十三日州尊赴杨贡生酌。张调治以骑邀游金沙寺,以有庄田在其西麓也。出西门,见门内有新润之房颇丽,问之,即调治之兄也。名,以乡荐任常州判,甫自今春抵家。以谗与调治不睦。
出西门,直西行田塍中,路甚坦。其坞即南自河涧铺直北而出者,至此乃大开洋,北极于滇池焉。西界山东突濒坞者,为牧羊山;北突而最高者,为望鹤山,其北走之余脉为天城;又西为金沙,则散而濒海者也。东界山西突而屏诚南者,为玉案山;北峙而最高者,为盘龙山;其环北之正脊,为罗藏山,则结顶而中峙者也。州治倚东界之麓。大堡、河涧合流于西界之麓,北出四通桥,分为两流:一直北下滇海;一东绕州北入归化界,由安江村人滇海。经坞西行三里,上溪堤,有大石梁跨溪上,是为四通桥。由桥西直上坡,为昆阳道。西北由岐一里半,为天女城,上有天城门遗址,古石两叠,如雕刻亭檐状。昔李毅之女秀,代父领镇时,筑城于此,故名。城阜断而复起,西北濒湖者,其山长绕。为黄洞山;西南并天城而圆耸夹峙者,为金沙山。此皆土山断续,南附于大山者也。
金沙之西,则滇海南漱而入,直逼大山;金沙之南,则望鹤山高拥而北瞰,为西界大山北隅之最。其西则将军山耸崖突立,与望鹤骈峙而出,第望鹤则北临
金沙,天城、将军则北临滇海耳。黄洞山之西,有洲西横海中,居庐环集其上,是为河泊所,乃海子中之蜗居也;今已无河泊官,而海子中渡船犹泊焉。其处正西与昆阳对,截湖西渡,止二十里;陆从将军山绕湖之南,其路倍之。由天女城盘金沙山北夹,又一里半而入金沙寺。寺门北向,盘龙莲峰师
所建也,寺颇寂寞。由寺后拾级而上,为玉皇阁,又上为真武殿,俱轩敞,而北向瞻湖,得海天空阔之势。山之西麓,则连村倚曲,民居聚焉。入调治山楼,饭而登出,凭眺寺中。下步田畦水曲,观调治家人筑场收谷。戴月入城,皎洁如昼,而寒悄逼人。还饭下道,不候唐君而卧。唐君夜半乃归,使人相问,余已在梦魂中矣。
十四日在署中。
十五日在州署。夜酌而散,复出访黄沂水。其家寂然,花阴历乱,惟闻犬声。还步街中,恰遇黄,黄乃呼酒踞下道门,当月而酌。中夜乃散。
十六日余欲别而行,唐君谓:“连日因歌童就医未归,不能畅饮。
使人往省召之,为君送别,必少待之。“余不能却。
海子简介十七、十八日皆在州署。
十九日在州署。夜月皎而早阴霾。
二十日、二十一日在州署。两日皆倏雨倏霁忽雨忽晴。
二十二日唐君为余作《瘗yì掩埋静闻骨记》,三易稿而后成。已乃具酌演优演出效舞,并候杨、赵二学师及唐大来、黄沂水昆仲,为同宴以饯。
二十三日唐君又馈棉袄、夹裤,具厚赆焉。唐大来为余作书文甚多,且寄闪次公书,亦以青蚨赆。乃人谢唐君,为明日早行计。晋宁乃滇池南一坞稍开,其界西至金沙山,沿将军山抵三尖村,与昆阳界,不过二十里;东至盘龙山顶,与澂江界,不过十里;北至分水河桥,与归化界,不过五里;南入山坞,与澂江界,不过十里。总计南北不过十五里,东西不过三十里,不及诸蛮酋山徼一曲也。
晋宁之水,惟四通桥为大。其内有二溪,俱会于牧羊山下石壁村。一为大坝河,即河涧铺之流,出自关索岭者,余昔往江川由之;一为大甫河,出自铁炉关者,与新兴分水之岭界。二水合而出四通桥,又分其半,东灌州北之田。至州东北,又有盘龙山涧之水,自州城东南隅,循城北流,引为城濠,而下合于四通东灌之水,遂北为归化县分界,而出安江村。其河乃唐公新浚者。
晋宁二属邑俱在州东北境,亦镇海东南之余坞也。归化在州北二十里,呈贡又在归化北四十里。呈贡北即昆明县界,东北即板桥路,东即宜良界,东南即罗藏山,阳宗界。归化北五里有莲花洞山,一名龙洞,有水出其间。罗藏山在归化东十里,盘龙山东北之主峰也,东南距澂江府四十里。其山高耸,总挈众山,与邵甸之梁王山对,亦谓之梁王山,以元梁王结寨其上也。西北麓为滇池,东南麓为明湖、抚仙湖。水之两分其归者,以此山为界;水之三汇其壑者,亦以此山为
环。然则比邵甸梁王,此更磅礡矣。其脉自铁炉关东度为关索岭,又东为江川北屈颡巅山,遂北走为此山;又东至宜良县西境,又北度杨林西岭,又北过兔儿关,又北结为邵甸梁王山,而为果马、月狐之脊焉。晋宁四门,昔皆倾记。唐元鹤莅任,即修城建楼,极其壮丽。晋宁东至澂江六十里,西至昆阳四十里,南至江川七十里,北至省会一百里,东南至路南州一百五十里,东北至宜良一百六十里,西南至新兴州一百二十里,西北至安宁州一百二十里。唐晋宁初授陕西三水令,以御流寇功,即升本州知州,以忧归,补任于此。乃郎年十五岁,文学甚优,落笔有惊人语。余三子俱幼。
唐大来名泰选贡,以养母缴引辞不受选,诗画书俱得董玄宰即董其昌三昧。余在家时,陈眉公即先寄以书云:“良友徐霞客,足迹遍天下,今来访鸡足并大来先生。此无求于平原君者,幸善视之。”比至滇,余囊已罄,道路不前,初不知有唐大来可告语也。
忽一日遇张石夫谓余曰:“此间名士唐大来,不可不一晤。”余游高峣时,闻其在傅玄献别墅,往觅之,不值。
还省,忽有揖余者曰:“君岂徐霞客耶?唐君待先生久矣!”其人即周恭先也。周与张石夫善,与张先晤唐,唐即以眉公书诵之,周又为余诵之。始知眉公用情周挚,非世谊所及矣。
大来虽贫,能不负眉公厚意,因友及友。余之穷而获济,出于望外如此。
唐大来,其先浙之淳安籍,国初从戎于此。曾祖金,嘉靖戊子乡荐,任邵武同知,从祀名宦。祖尧官,嘉靖辛酉(公元1561年)解元。父懋德,辛卯(公元1591年)乡荐,临洮同知。皆有集,唐君合刻之,名《绍箕堂集》,李本宁先生为作序,甚佳。大来言历数先世,皆一仕一隐,数传不更,故其祖虽发解,竟不仕而年甚长。今大来虽未发解,而诗翰为滇南一人,真不忝不愧厥祖也。但其胤嗣未耀,二女俱寡,而又旁无昆季,后之显者,将何待乎?大来之岳为黄麟趾,字伯仁,以乡荐任山东嘉祥令,转四川顺庆府县令,卒于任,即黄沂水禹甸之父、从月之兄也。其祖名明良,嘉靖乙酉(公元1525年)乡荐,仕至毕节兵宪,有《牧羊山人集》。
大来昔从广南出粤西,抵吾地,亦以粤西山水之胜也。
滇游日记八译文
戊寅年(崇祯十一年,1638)十月初一日凌晨起床,天气特别晴朗。喝了昨天剩的稀饭后从三家村启程,即往西从峡谷中走,不久与溪水分道扬镰。又往西翻越山岭,一共三里路,到报恩寺。然后转向东走,二里,过松花坝桥。又顺着五龙山往南走三十里,沿着省城东北边往南走。不久转向西越过大桥,于是大溪的水从桥下往南流,经过演武场后流出火烧铺桥,再到南坝。从桥西进入省城的东门,在饭店吃饭。从南门出城,去到原来寄居的地方,而吴方生正好外出游览归化寺还没回来,我坐着等他。直到傍晚才与吴方生握手相见,喜悦的心情可想
而知。〔见到的人有晋宁的歌童王可程,他因为要看病而跟随吴方生一同来,才知道吴方生在唐元鹤知州那•里过中秋节,十分融洽。〕
初二日我准备出发去滇西,去和阮仁吾为我雇的担夫约定行期,遇到阮仁吾的侄儿阮玉湾、阮穆声,他们对我的问候非常真诚。下午,阮仁吾来到我的住所,把担夫杨秀的雇用合同拿来了。我和他约定五日后再去晋宁州,从晋宁州返回来就启程出发。阮仁吾把外国的佩巾、香扇送给我作为临别赠礼。
初三日我打算前往晋宁州,和知州唐元鹤、隐士唐大来告别。吴方生说:“他们二位天天挂念您。今日按察使返回省城,他们二位一定要来省城拜见他,你们不要在途中错过了。何不稍微等他们一阵呢?”我于是进城去拜访阮玉湾,并拜访杨胜寰,得知丽江府知府盼望我去已很长时间了。不一会阮玉湾来我的住处看我,才知道按察使调动军队准备征讨阿迷州,然而军队还没出发就连过路人都知道了这一计划,江川县、微江府境内乱党更加猖狂了。阮玉湾对我说:“海口有石城非常奇妙,石城附近有别墅,已经把那里买下准备建造名胜风景区。请让我备好车马,一同前去游览观光。”我用晋宁州之行不能推迟为由辞谢了他的邀请,因为在滇西要停留很久。阮玉湾又说:“缅甸不可以不去游览一次。请让腾越庄园的人作你的向导。”我点头同意。
初四日我捆行李准备乘早前往晋宁州,主人说要将近傍晚时船才出发,不如吃过两顿饭再走。不一会阮玉湾送来一坛酒,我和吴方生分享了它。下午,从羊市一直往南走六里,来到南坝,上了渡船,太
阳落山后才出发。这天夜晚刮西南风,船走了三十里,到海夹口停泊。三更时就启航,天亮时抵达滇池南岸的北好口,北好口是观音山东南部濒临滇池之处。其岸边有温泉,船上有人上岸沐浴,我怕风寒,没有和他们同去。从北好口船挂起帆来向东南航行,二十里抵达安江村,下船到饭馆里梳理。仍然往南走,四里,经过一座小桥,桥下水从西边村子四通桥下分流过来,是归化县、晋宁州的分界处。又往南走四里,从晋宁州城北门进城。这些都是夜间黑暗中所走的路,至此才看见四周田地宽阔,城楼雄伟壮观。进城门,守门的拦住过往的行人,不允许进城,大概是因阿迷州还没平定而进行防范。和唐大来相见后,各人十分迫切地诉说互相的思念。吃饭后进州署去拜望知州,有如饥渴的人得到了安慰,于是留在那里欢宴。夜晚在下道住,所供的帷帐极其新洁、整齐。
初五至初七日连日来在州署里下围棋,等候张调治。黄从月、黄沂水禹甸和唐大来诸君,轮换着前来相陪,夜晚一定饮宴到全醉才罢休。
初八日喝酒后,和黄沂水从西门出城,稍稍往北就经过阳城堡,就是所说的古土城。古土城西北面是明惠夫人庙,庙里祭祀晋宁州刺史李毅的女儿。夫人的功绩记载在《一统志》中。庙里有元代的碑刻,碑文第一句是:“夫人姓杨氏,名叫秀娘,是李毅的女儿。”既然是“李毅的女儿”,又说“姓杨”,为什么这样地荒谬透顶呢?难道是夫人的丈夫姓杨吗?即便这样,也实在是辞不达意。人们传说夫人的塑像中还保存着她的尸体,是在尸体上加赤黑的漆涂饰而成,所以塑像比真人大一倍。我不相信这种传说。黄沂水说:“从前老鼠咬伤塑像的脚,露出骨头来了。不是乱说的。”这天,知州的幕僚傅良友
前来拜访,而且馈赠一坛甜酒。〔傅良友是江西省德化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