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春:一旦存活,他的春天就来了
  长在一起2月17日凌晨,导演、编剧朗辰还在位于北京常营的书房里写剧本。4点多,他发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网站推送的新闻,王景春和咏梅获奖了。
几个小时后,老朋友王景春颁奖现场的视频出现在网络上。就是那个获奖的瞬间,朗辰說,“那个表情,瞬间那种恍若梦里的感觉,实在太让人心疼了。就好像自己的名字被点到的时候,对自己的名字很陌生,不太相信美好怎么会是我。”
在王景春46岁的生命中,这样恍惚的瞬间出现过好几次。他记忆中最远的一次发生在1995年的9月。那天,表演系大一新生王景春坐在戏剧学院的草坪上产生了意识错位,“哎,这是戏剧学院,我怎么坐在这儿,哦,我考上戏剧学院了,已经不是在乌鲁木齐百货公司上班的人,我不用再回去了。”
最近的一次则发生在大半年前。那天上午,他看到好几条导演王小帅夜里发来的长语音。那时,《地久天长》剧组还有半个月就要开机了,但原本确定下来的男演员突然因故退出。在这之前的选角阶段,导演王小帅和制片人刘璇都提过王景春,但被主要投资方出于市场回报
的考虑否决了。
看到王小帅夜里发来的几条长语音,王景春直觉有事发生。他故意没有立刻点开,而是走开去干了一点别的事,让自己冷静了一下。等听完语音,他马上就给导演打了电话。
刘璇回忆,那时剧组同时备选了几个演员,但王景春的反应是最快的,“没有任何条件,就说好,我来。”
直到这时,王景春才看到完整的剧本。看完剧本,他心里想,“呦,这戏就是为我写的。” 剧本中的很多故事和场景,都出乎意料地和王景春的成长经历非常相似。
《地久天长》在柏林参展的海报,是一国营工厂的工人们在橙调的舞厅里跳舞。在王景春的记忆里,在阿勒泰和乌鲁木齐度过的少年时代,爸爸妈妈和哈萨克族、回族、维吾尔族的叔叔阿姨们,最爱的活动就是在家里搞舞会。
父亲平时很严厉,但朋友特别多。山上的牧民朋友下来以后,大家就聚在一块儿“奥特来西(音),维语叫奥特来西,英文叫party”。很多人的太太都是文工团的演员,大家先做饭、吃饭,吃完饭以后,手风琴一拉开,跳舞。
那时,王景春家里有一个双卡录音机,一放音乐,引得邻居们都聚到他家来。大人们跳交谊舞,《地久天长》里,刘耀军也跳交谊舞。王景春说,交谊舞的童子功和最初的文艺启蒙,就是从那一场场大人们的“奥特来西”开始的。
在《地久天长》里,年轻演员王源饰演刘耀军夫妇叛逆的养子刘星。刘星和大人一起飘荡,无法适应转学后的生活,最终渐渐与养父母关系崩裂。
而在王景春的少年时代,他几乎也经历了和电影里一样难捱的一段岁月。那是31年前,因为军人父亲从阿勒泰边防部门转业,15岁的王景春和父母、弟弟一起搬家到了乌鲁木齐。在转学后的新学校里,作为外来者的他,总被同学欺负。有时,“突然来五六个人打你一顿,就不愿意去上学了,但你必须每天要去上课。”
电影里的刘星有自己的反抗方式。现实中的少年王景春,则在忍了大半年后,渐渐和新大院的孩子们建立了联系。有一年寒假冬令营,他“一战成名”。
那天在少年宫里,班里的同学又欺负他,还叫了一个外面的人一起来打他,把他嘴巴打破了。王景春跑回家叫了几个大孩子,回来的时候棉衣袖子里藏了一根手臂粗的木棒。他让
欧阳智薇大孩子堵在门口,自己一个人进去了,进到那个教室里面,打他的一帮人一见他回来,又冲过来要揍他,他迅速把木棒抽出来,一棒子敲在领头的家伙头上。
倒一个,再打,第二个,第三个……打完了以后,在我们学校就传开了。他们说王景春眼睛挺小,但打人的时候眼睛巨大。”从此以后就没有人再欺负他了。
袁咏仪成龙但转学带来的不适应,已经让他的学习落下了。中考后,分数不高的王景春进了市化工技校的铆焊专业。在学校里,王景春爱上了这门技术,到了电焊的快乐—
“在一个黑镜子后面,其实可以把焊条作为画笔的。你把它点着,可以把两块分开的钢板用一根焊条连接在一起,而且你能把它刷出非常优美的纹路来。你要通过你的技术,控制火弧的长短,关键还有一点,它还要拍X光的,里面不能有杂质,不能有气孔,多艺术啊!”
19岁从技校毕业的时候,王景春考到焊工5级证书,是同学里级别最高的,还获得了留校当老师的机会。差不多30年后,在《地久天长》的故事里,下岗工人刘耀军用电焊技术谋生了一辈子,从北到南。
这些命运细节的暗合,和对整个剧本故事的喜爱,让王景春在大半年的拍摄中非常幸福并且沉浸。
制片人刘璇不常去剧组,有一次她听工作人员讲起,有一天,剧组在包头老街区的筒子楼拍戏。拍完后,导演一喊停,王景春披着一个军大衣,自己坐在楼梯上哭。
正好他的几个朋友要来看他,给他打电话,“他气得,说谁还给我打电话!结果一看,是他们同学,可还是控制不住,还在那儿哭。”
2018年底全剧杀青后,刘璇记得只要是坐一块儿聊天,王景春就开始说,“这个戏有多好多好多好,这个片子多好多好,控制不住,一直说。”有时候大家听着都有点烦了,想让他“说点别的吧”,但只要那天有没听过的朋友在,他又会开始重复。
有一天,他告诉王小帅和刘璇,“你们知道吗,就前两天,我晚上做梦我还梦见我跟咏梅,我带她去买房子了。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过,就是梦里面还是那个刘耀军,老伴是咏梅。”
他的投入让刘璇觉得,他有一部分已经长在这个片子里面了。
“歪瓜裂枣”王景春生命里扮演的第一个角,发生在19岁时的一个下午。
中国的传统节日
那天是个周末,他和朋友去参加婚礼。吃完喜宴,两人去市歌舞团朋友。那时刚从北京电影学院表演系毕业一年的朗辰正在艺术团里帮人挑演员,排小品。他出了一道题,表演“不好了,你家着火了”。
一连几个人的表演都很糟糕,王景春坐在窗户边笑得很大声。朋友推了他一把,“你能,你去试试呗。”王景春一脚踹开门冲进去,拽着朗辰的胳膊说:“老师,老师不好了,你们家着火了!”边说边拉着朗辰往外走。
丫丫离婚事后,朗辰觉得所有人里最突出的是王景春。他告诉小他3岁的王景春,可以试试去考上海戏剧学院的表演系。朗辰当时并没有推荐北电和中戏,因为“这位兄弟并非帅哥俊男类的形象,以我当时形象上的肤浅认识,觉得他要是去考我的母校电影学院,可能会没戏”。
没多久,王景春就通过一位共同的朋友到朗辰,提出想跟他学表演。朗辰很犹豫,那时候他是天山电影制片厂的职业演员,但一年到头演不到什么好戏,而且过来的几个年轻人,“都歪瓜裂枣的,啥时候能领衔主演啊。”但王景春很坚持,朗辰说一个人没法学表演,没人跟你搭戏。“为了学表演,他居然又拉来两个歪瓜裂枣的朋友。”
那时的王景春,是新疆百货大楼童鞋部的售货员。此前,作为乌鲁木齐民间文艺活跃分子的他,给百货公司排演过一个舞蹈节目,最终获得了天山区文艺汇演一等奖。从技工学校一毕业,他就被百货公司叫去上班。一个月加上奖金能拿800块钱,是当时令人羡慕的高收入,可是只站了一个星期的柜台,他就渴望离开那儿了。
这之前的一年,王景春的父亲因公去世。这被他视作自己作为男人的成年礼。在那以前,因为转学和青春期的缘故,他和父亲关系很僵。父亲的突然离开,让他想要回到原本父亲对他的期望里来。而父亲生前对他最大的期望是上大学。
从来自北京专业艺术院校的朗辰告诉他可以考艺术院校的那天起,离开童鞋柜台和满足父亲期望的两个愿望,就在学表演这里汇合了。这个从小生长在边地的年轻人,开始幻想有一天能够离开故乡,去到外面的世界。
白天继续卖鞋,晚上是另一种生活。朗辰一开始就感受到王景春已经把做演员视作不二的选择了,“就是没有别的想法了,我就一定要实现它。”
“他对自己能力的那种自信也很漫溢。有的时候其他人还在那儿琢磨(即兴小品)呢,他就急了,说我先来演,说老子已经想好了十几种方法。”朗辰回忆。
23岁的朗辰不收学费,唯一的要求是让他们多去录像带。他带着3个年轻人看了好多片子。王景春记得有马丁·斯科塞斯、《美国往事》、《我的左脚》、《因父之名》、丹尼尔·刘易斯、阿尔·帕西诺、达斯汀·霍夫曼、罗伯特·德尼罗。
乡村爱情6演员表“它给你一个参照物,给你一个坐标。什么是好的表演,什么是坏的表演,朗辰当时全给我们看了,就在上戏剧学院之前已经了解了。”
1994年冬天,已经在百货公司做到业务主管的王景春去杭州跟台湾一家鞋企开会。会议结束后,因为新疆过肉孜节,买不着火车票,他只能滞留在冬天上海湿冷的小旅馆里。
他一个人坐公交车去了上海戏剧学院,花两块钱买了一张招生简章,之后他在学校里待着,坐在雕塑旁边抽烟。突然恍惚一下,他感觉到这地方自己来过,“可能是做梦来过,很熟悉的,熟悉那个位置,整个那个空间全是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