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次爱情
作者:火灵狐
来源:《文苑》2017年第05期
作者:火灵狐
来源:《文苑》2017年第05期
01
我被选中饰演恶龙的原因是我胖。
负责复活节演出活动的女老师是个马大哈,订了套大人版的布偶装。原来演恶龙的男生是个红发小鬼,太瘦,连头套都戴不上。演出在即,马大哈灵机一动,喊我名字:男人塞进去是什么感觉“顾辛焰,你来!”
我受宠若惊,小跑上前。“几点开始?来得及通知我妈吗?”
不能让我妈看到我登台演出真是一大憾事。我妈特别要面子,她在一家华人餐馆洗碗,气场却跟米其林三星总厨似的。
“顾辛焰一定会考上剑桥大学。”她总是这么对人说,信心十足。理由是我念的这所私立学校,每年都有百分之二十的人会考上剑桥大学。
她坚信我是那百分之二十中的一个。
对此我持怀疑态度,毕竟我是班上永远的倒数第一。我不是读书的料,我觉得我的天赋是炒菜,我想成为餐馆大师傅,“嗞啦”一声热油下锅翻炒起来,姜葱蒜还有火红的小米椒——然而我妈想看我站在剑桥大学的毕业礼堂上,最好还披律师袍。
我不懂女人为什么总是喜欢把不切实际的幻想寄托在一个男人,甚至是一条胖乎乎的恶龙身上。
“他怎么配演骑士呢?你看他瘦巴巴的样子,我一拳可以将他打下舞台!”我跟“公主”趴在“城堡”里,听她逐一点评她的“佳婿”。
“的确,是瘦了点。那王子呢,王子看起来似乎不错。”
“嗬,那家伙。他以为演睡美人呢,上次彩排低头就想亲下来,被我一脚踢中——”她打住,看着我,视线下移。我情不自禁夹紧了双腿。
不过我们演的好像就是睡美人……不管了,反正我是临演,我听女主角的。
“还有年轻的国王呢?”
“太胖。”
“我也挺胖啊。”
“那不一样,你是蠢恶龙嘛。吃吗?”她盘腿坐下,从公主裙里掏出一包薯片。
很好。我,一个被公主掰断了尾巴的恶龙,终于如愿以偿坐在地上,伸长脖子开始舔掌心的薯片,公主给我的。
“为什么啊?”按照童话剧情的发展,恶龙囚禁了公主,所以恶龙会被英雄打败,然后英雄跟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我才应该是那个人人喊打的反派。
她皱了皱好看的小鼻子,“我不喜欢他们”。
她同我一样是华裔,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也许有高加索血统,皮肤比洋人还白。这让我想起了白雪公主,雪一样的皮肤,玫瑰一样的嘴唇,乌木一样的黑发——但这位公主掰断了我的尾巴,还想吃臭豆腐。
“我也有中文名字。”她骄傲地说,“爷爷取的。”
“是吗?”我漫不经心舔着薯片,谁在乎呢,她是公主,我是恶龙,胡闹演完一场戏,她会回到富人云集的肯辛顿区;而我拍拍膝盖上的土,先坐地铁再转电车,回到那个餐馆阁楼所谓的家——12平方米,为了租到这12平方米,我每天还要帮老板拖地。
“解——千——愁。”她伸出手指就地写起来。看得出来中文并不好,三个字里两个写错,我忍不住替她改了。
“好听吗?”
“挺特别的。”我想不出谁会给孙女起这样的名字,千愁,千愁,即便有个“解”字在前,看起来也还是一个苦巴巴的名字。真不好。
我倒宁可她叫莫愁,无忧,欢欢,乐乐。
“顾辛焰,你记得,要帮我打跑那些讨厌鬼!”
“好吧。”
我不明白一个美丽而又正统的故事怎么到我这里就扭曲了,高贵的公主竟然主动跟一条又胖又蠢的恶龙交朋友,她甚至替我搬“武器”,给我递泡沫板,又蹦又跳:“砸他!对!噢耶!我们赢了!”
骑士抱头鼠窜,王子被薯片盒砸中额角,当场大哭。年轻的国王挥舞着“宝剑”冲向城堡,解千愁抓起我的尾巴塞进我手里。
“喂,这可是我的尾巴啊。”
“没关系,这就叫‘壮士断腕’、恶龙断尾巴!”中文白痴难得用对一次成语。
我只好对着国王飞出我的尾巴,砸得他也哭了起来。
于是台上哭成一团,台下笑成一团,马大哈气得七窍生烟,大吼:“顾辛焰!叫你妈来!”
真是的,我演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你不叫我妈来看,现在演完了掌声雷鸣你又要叫我妈来,我不理她,跟着解千愁跳下舞台。她提着裙角,丢下水晶鞋,拖着我冲出礼堂。
一时之间我有些恍然,好像——好像她是来抢亲的骑士,而我是那个懦弱的新娘。
02
我身无分文,解千愁也是。
但她想吃臭豆腐,我也是。
“不能抢。”她说。
“那不能。”我表示同意。
“也不能偷。”
“那肯定。”
“可是想吃。”她可怜巴巴看着我。
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难过。
因为她本来那么好,可跟着我,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又偏偏这么信任我。
我有些笨拙,词不达意地问:“你会冷吗?”
她只穿一件薄薄的纱裙,还赤着脚。
她不说话,摇了摇头。
我褪下恶龙外套,披在她肩头——虽然抵挡寒风,于事无补。
“真丑呀。”她一边嫌弃一边拉了拉外套。看来是真冷了。
我又脱了鞋子给她穿,很坦诚:“会臭。”
她咯咯笑起来:“好的。”然后捏着鼻子套进去,一步一踉跄跟在我身后,“你要怎么跟人家要臭豆腐?”
“不知道,但我走过去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了。”我回头嘱咐她,“你就坐在这边等我吧。”
“你可别丢下我跑了呀。”她有些担忧。
“不会的。”
“那就好。帮我多加点辣酱。”
“好的。”
那天风很大。餐馆大师傅跟我说冬天的风是尖的,夏天的风是圆的,别让尖的风割到你。风像刀子一样割在我裸露的皮肤上,我知道我的样子非常糟糕。一个看起来又胖又蠢的中国小子,哆哆嗦嗦走在伦敦街头,想免费要一串臭豆腐,还要多加辣酱。
我清了清嗓子,大步流星,走到铺子前,高声唱起来。
“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空山寂静少人过,虎豹豺狼常出没,除过你来就是我,你不救我谁救我?”
调子起得太高,唱到后面声音都破了,有了种特别苍茫的感觉,好像一下从伦敦去了黄土高原——天知道黄土高原长什么样,可我笃信我就站在高原上,头顶蓝天,脚踏黄土,身旁是呼啸奔腾的黄河,我大声说:“能给我一串臭豆腐吗,明天我还您钱!”
“好!好!唱得好!”解千愁在我身后又蹦又跳,大力鼓掌。
卖臭豆腐的大叔看着我,看了许久,低头炸起豆腐。
“加辣吗?”
我抹了一把眼泪,“加!”
我举着臭豆腐转身,我很确定我那时候摆出了我有生以来最迷人的微笑,然而当我转身面对她时,一辆黑宾利挡在了我们中间。
我记得这辆车。我第一天到这所学校报到的时候,它缓缓驶过。遇到红灯,停了下来,
然后它的车窗缓缓摇了下来,露出一张雪白小脸,说英文,非常好听的牛津音。
“好吃吗?”她好奇地看着我手里的臭豆腐。
“好吃。”
“很香。”她点评。
当时我想这人鼻子是不是有问题啊。但我还是点了点头,客气道:“是啊。”
“它叫什么?”
“臭豆腐。”
后来我经常在学校里看到她,但通常都是她在台上领奖,我在台下鼓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掌要鼓,写作、辩论、美术、舞蹈,她居然还会击剑,我的天,我居然在台下为一个用剑挑断别人皮带的小妞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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