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走远的小二黑
宋黛
1。困在时间里
弟弟小时候的样子恒久地烙在脑子里:他坐在妈妈的膝头,穿胖胖的棉袄,弟弟的眼睛黑亮,深扣扣的。那是刚从胡油房扎针回来,他懒懒的,我拿了各的小玩意逗他,当时我还不懂得恐惧,而爹妈正困在其中吧,因为亮子上面的那个弟弟就是因为羊角疯夭折了。我形容不出我的感情,我抱他,用脸去挨他的小脸,他漠然着,用他的小手摸我的头发。弟弟叫亮子,那年他两岁,我大他七岁。
男人塞进去是什么感觉我们都来自妈妈的身体。
三岁以后弟弟就不再抽疯了,后来自己有了孩子才听医生讲,那种情况多半是因为孩子缺钙。
弟弟在长大中,一天天地,要比我们想像得还要健康,六七岁时他像小树一样精瘦,脸黑黑的。因为他是家里第二个男孩,大家都叫他小二黑;从背后看,他总是修直地挺着脖子,所以他的小脑袋显得很长,因此又有人叫他西葫芦,他不喜欢这个绰号,在晚上,他从东厢奶奶屋回来叩门,我就和故意逗他,“谁啊?”我们故意拉长声音问。“我,小二黑。”
弟弟会调皮地应。“不认识啊!”我和在门里偷乐,弟弟叩得久了,没辙了,就会乖,高声喊,“我是西葫芦!”估计街坊邻居都听得见。
2。小男人
也就是亮子三岁那年爹病倒了,爹病倒是我们全家每个人的人生的共同背景,只是我们当时没想到这个背景会一直深远地沿着时间的河流贯穿下来。
亮子在十一二的时候就是做农活的行家里手了,这个时候初嫁了,我和大弟弟在哪里?按时间推这个时候我们还没到城里,但细细摸索这段日子,却不到我们两个,我俩像猫儿一样舔了食就夹着尾巴偷闲去了吗?满脑子都是亮子的影子,他胸前挎前一个竖起来比他都高的筐点种马铃薯,他必须跟得上前面竞走的犁,也就是说这个活的难度在于你必须以正
常走路的速度把马铃薯种块扔到犁沟里,种块和种块之间的距离是一尺,亮子两手丢扔种块,那个一尺的要求几乎精准到不差分毫。在村子里,这个绝活会的也就那么五个成年人。田里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张望,他们怎么也弄不明白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怎么可能走那么快,怎么可能挎得动那么大那么重的筐,怎么可能两手不慌乱地扔种,怎么可以把握得那么准,怎么可能同时做到以上这四项。
对于庄稼人来说,有田地就有希望,满山坡都是妈妈的田,种了麦子,种了马铃薯,种了油菜籽,种了我们孩子们的绝望——我们不停地做活,但却永远也做不完。
秋收时要把一车一车的麦子拉到场面里,妈妈把车装得像一个巨大的魔方,小小的亮子蜗在小小的驾驶座上,坑坑洼洼的路稍有不慎就会把那个大魔方从车上拉下来,亮子是一个神奇的魔术师,他像是用两个手端着魔方一样,稳稳地把它端到场面里。谁也不相信满山坡的庄稼是亮子这个小小人驾驶着那个庞大的四轮车一车一车地端回去的。
后来我和大弟弟当了逃兵,我们从妈妈的山坡上悄没声息地溜到了城里,这个干枯的没有草香没有鸟声的城有我们想要的传说里的文明。
是一种背弃吧?!
对于妈妈,对于妈妈的山坡,对于亮子,甚至那只亲过我脸的小狗……
3。走散
估计最早感觉到走散的是老爹老妈!
嫁后,感觉无人可依。我也是要嫁出去的,对于故乡的那种投石问路式的婚姻我充满了恐惧,随着村里的大大小小姑娘们陆续地被投得精光后,我又开始被一种无处可投的新的恐惧折磨着。
大弟弟到城里学艺去了,我和亮子相依着熬那段青葱的岁月,亮子会唱歌,老爹老妈不在时我俩会扯着
嗓子唱歌。冬天,日暮苍山远,窗玻璃用毛毡严严地挡起来,上面的窗棂格子里沾满我们青春的薄冷的歌声……
我走那年是秋天,大学的通知书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稻草,我终于到一个名正言顺的出逃的借口。
我把亮子丢了!
我在梦里常看到黄昏亮子站在村口吹着流畅的口哨,眼睛比夜黑比夜深。
亮子有一次送我上车时说,二,我给你唱《伤心太平洋》吧。风很大,他把大袄蒙到我的头上,他迎着北风唱他一个人的《伤心太平洋》。他说,二,其实应当是伤心西斗铺,西斗铺是我当晚落脚的中转小镇,我无法想像我走后亮子独自一个人呆在那个空空的大屋里的心境,再没有最后一个和他一起扛那么多的活儿,那些活儿曾是我们姊妹四个一起分担的。
虽说活儿多,但我们也有不少的小快乐,我们四个曾分抢老爹买回来的水果,我们打扑克谁输谁喝满杯的凉水,直到亮子肚里的水泡泡哗啦啦地响,在最惨淡的时候还有我和亮子,我们拉着毛驴一起水草不错的地方放牧,我们在雨后到南梁掰蘑菇……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从那个秋日始,我们真正地失散天涯!
4。回去的路
后来的关于亮子的细节都是听来的,亮子跟着妈妈在田里割麦子,十亩的麦子割倒后就是一片海,亮子要在天黑前把麦子收拾成无以计数的腰一样粗的小捆子,亮子一边哭一边扎麦捆,麦芒把他的小胳膊擦得血红,他的手背上是密密的红包,麦秆划破的小指还在渗血。邻地的老虎叔叔过来帮忙,他训斥妈妈,“这么海的一大片呢,我看着就愁白发了,让孩子什么时候扎完!”妈妈只知道心疼孩子就不用干了吗?不干活怎么活?二丫头的学费怎么办?大儿子的学费怎么办?
亮子求妈妈说,我也要出去,我也要学手艺,如果我笨,如果我不行,我还回来,我什么时候回来田里的活都会干。妈妈被说动了,妈还不知道一个孩子被她的田苦役过后,在外面就是难死也不会回头的。
不对,亮子在外面学了两年电焊的手艺后又回到妈妈身边了。
他自己在院子里盖了个电焊工作间,因为手艺好,方圆邻近村里的人有需要的活都来亮子,亮子在不耽误田里的活的情况下游刃有余地玩他的电焊秀,他自己还发明了锄草机,掘马铃薯机。他有时候能一天挣到300元,有时候就是10元20元的,无论多少,他不浪费一分,他会把票子顺着妈妈的柜子缝塞进去。那年亮子18岁,他说,妈妈,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三间砖瓦房,再给我娶个老婆,呵呵,妈妈说,亮子啊,你已要了全部啊!
是啊,亮子理应得到全部。两年后,妈妈给亮子在距村里二十里外的镇子置了有三间砖房的小院,说了邻村漂亮的姑娘做媳妇。我没能回去参加亮子的婚礼,我把自己辛苦攒下的1万元寄给亮子,因为长期
被厚实的贫穷感压制,那时在我的印象里,钱是对亮子最有力的补偿。
5。迷失
亮子是从什么时候变得不是亮子的?
我只能记得最初,在我攒下第二个1万时我又给亮子打了电话,虽然我和爱人还租住在50平米的小房子里,但做小生意是要本钱的,亮子欢欢喜喜地来取钱,在那个不可腾挪的小楼上,亮子在暮中等我下班回来,他把窗帘拉拢了,把头伸向窗外,他那么望眼欲穿的等我的样子现在还在记忆中,他像个等妈妈回来的孩子,有点无助,有点寂寥……亮子第三次来取钱的时候我才惊觉亮子变了,他花钱的大方把我吓了一跳,那个架式,好像钱就是顺手从风中一捞一大把的样子。
细一打听才知道,亮子在过去的一年做电焊生意没有赚钱,反倒因为出手大方欠了不少债,或许他还参与了赌博。
我依然住在租住的小楼上,心里被什么搓揪着,疼得要命,是我做错了吗,那看似不多却只需打个车票就可以取到的钱是不是让亮子觉得钱就是要这么取的。
再没有主动给亮子打电话来取钱,在我心里亮子还是乖乖的样子,和别人讲叙的那个浪荡公子毫不沾边儿。五年十年后,我慢慢走出了困境,而亮子依然茫然地在他的生活里晃荡,他的电话一来就是要钱的,
各种理由,像出门在外被小偷掏干净了,像需要购车做拉煤的生意了,像煤车要出发,但没油了,像小车祸……我从没问原因,我知道我的问会让他编出更
多更离谱的理由,有的理由让我恐惧,爱与无可割舍是我的软肋,亮子比我更清楚这一点。等他认真的感情无比真诚地说完某个理由后我会说:“给我帐号!”我能感觉到亮子的欣喜和如释重负。当世界所有的人抛弃他后,他会来我这里讨一口水喝,在我这里他不要讲什么仪态或尊严,我希望是这样的,他还可以像小小的,小小的小二黑一样,在冷了饿了害怕了的时候来叩我的门,用很小的声音说:“二,我是小二黑!”
而我这儿不能是他的栖居地了,他和我一样的都回不去了……
6.等候
亮子离婚后一个人过着腾云驾雾不着地儿的生活,我的本儿上抄了足有不下十五个他的电话号码,但我没有一次可以到他。连妈妈都有点绝望了,求过了,骂过了,就差把头压着让他生生地缩到一尺小儿,从第一步开始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
我说,妈妈,亮子不偷不抢不害人,亮子只是迷路了,我们要耐心地等他。
亮子结婚后就变卖了家当搬至包头,先开始做他的老本行电焊,后来又转做运煤生意,在这期间他输了
家当,输了媳妇,输了亲戚朋友对他一向的美誉。
亮子的煤车据说也是可以挣到钱的,正是那笔可观的收入助长了他那种流浪汉的脾性,钱啦啦地来又啦啦地去,他像那个下山的小猴子一样,一会儿捧着玉米,一会儿抱着西瓜,更要命的是他追丢了兔子后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世界的喧哗与骚动裹挟席卷了他,他被困其中,分不清来路,不到去向。
冬天的时候,亮子要到20里外的煤场卸煤,亮子租住的小南房子像个小冰窖,他有时很晚才能回去,然后烧着小火炉煮方便面。有一次,凌晨一点多他打电话过来,说:“二,我在火炉的灶堂里烤红薯了,像小时候你教我那样,好香甜啊,真想给你送过去一个……”这个时候,亮子是最真切地体味到了生命的寒意了吧!脑子里是那个坐在妈妈膝上懒懒的眼睛黑黑深深的亮子,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多想用尽一生的力量把他拉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用温暖的心跳告诉他:别怕,亮子,有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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