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张爱玲小说《秧歌》的主人公月香形象
内容提要:《秧歌》以新中国解放初期为背景,在悲壮和苍凉中塑造了月香这一个既勇敢泼辣又委曲求全、个性鲜明的农村妇女形象,表现了这一时期农民的生活状态和情结心理,揭示了当时“生存不易”的主题。月香不同于其他一辈子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她虽然是农民出身,但为了改善生活,她曾到上海做了三年帮佣。这一较特别的经历,使她在谭村的身份有了微妙的改变,使她与谭村一切人物的关系也变得更纷繁复杂了。
关键词:月香 ;农村世界 传奇 普通人
《秧歌》主人公月香虽是一个普通农民,但她的生与死、爱与恨却是农民世界中的一则传奇。月香虽然在作品的第三章才缓缓地向谭村走来,但她却是整个作品的中心人物。这正如谭正壁指出的张爱玲“在技巧上始终下着极深的功夫”①。在介绍月香出场时,先交代正在做佣人的月香的生存环境:谭村土改后中国大地上的一个普通农村,以及他的人际关系:丈夫、女儿、夫妹、邻居们,然后再写她正式出场。
一、月香爱憎分明的立场
(一)顾冈对月香的遐想
顾冈“是文联派下来的一个电影编导,下乡体验生活,收集资料”的人。②  在顾冈的眼里,月香是一个相当漂亮的一个农村妇女。月香的外貌在作品中并没有细致的描写,多用“漂亮”、“美丽”等之类的词来形容。但她的美在旁人的观感和顾冈不由自主的遐想中逐渐生动丰满起来。《秧歌》整个故事都发生在寒冬腊月,每个人都穿着厚重的棉袄,抵御严寒的同时,也使人趋于一般化。但是月香的美丽是即使穿了棉袄也掩盖不了的,反而使顾冈不止一次地想到:“她到了夏天,脱了棉袄,不知是什么样子”。这样的遐想使他引向了一个疑问:“夏天的月香一定更加美丽、动人吧?”
到了最后,夏天的月香出现在顾冈的电影中:“那大腹便便的老头子仍旧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陪伴着他。……她把那美丽的身体斜倚在桌上,在那闪动的灯光里老地主的秘密会议造成一种魅艳的气氛。她的面貌与打扮都和月香相仿。当然,这是夏天,她不穿着棉袄,而是穿着一条柳条布短衫。衣服尽管宽大,那直条子很能表现出曲线来。③
私秘的遐想实现了,却是一个变相的实现。形体之美似仿造,可是真正的月香却无法仿造。当我们知道并记住了她的美丽时,她却消失在烈火之中,只留下一个有相似的美丽容貌却灵
魂扭曲的女子。月香被扭曲了,被污辱了,她的不幸就加倍了。被留在电影里的“月香”就像身处虚无之中的月香对世人发出冷冷的嘲笑。
(二)月香对顾冈的感观
悲剧是把最有价值的东西撕毁在你面前。消逝在现实中的美丽是属于永恒的,我们无法看到月香夏天的美丽,却仍然觉得夏天的月香是最美丽、最漂亮的。月香消失了,谭村也恢复了平静,不能平静的是受到震动的心。因为顾冈,月香的美会更长久地留在人们的想象和回忆之中,伴随着一声叹息。
而在月香眼里,来自上海的顾冈代表着那个充满着诱惑和机会的上海。她开始是乐意和顾冈谈话的,“希望他能替她在上海一个事,如果可能的话,再替她丈夫一个。”在顾冈住进她家时,她对他的感观还是不错的:“事实上,她并不讨厌这个城里人,甚至于他要是和她打牙嗑嘴,略微调调情,也并非绝对不可的事——虽然她决不会向自己承认她有这样的心。”通过顾冈,她可以更加接近上海,这是谭村里的任何人,包括她的丈夫,都无法做到的。她每晚在临睡以前给他送一只渥脚的篮子来,篮子里面用灰掩着几块炽炭。这说明月香作为一个淳朴的农村人,对来自城市的客人真诚的关心,善良的本意和想巴结讨好以求得照顾的狡猾。
(三)月香对顾冈立场的转变
这种表面的和谐,在月香发现顾冈偷吃他从镇上买回来的“好料”以后,迅速地消失了。“天还没有黑,他那房间里倒已经黑下来了,但是还没有点灯。她站门口,起初并没有看见他正在那里吃一个茶叶蛋,等她看明白的时候,她胀红了脸,站在那里进退两难,和他一样地窘。……自从那天以后,月香很少到顾冈房间里来。每次来之前,她总要和别人大声地说着话,预先给他一个警告。她似乎以为他一天到晚无论什么时候都可能在那里吃东西。她这种假定,使他觉得很生气,仿佛有一种侮辱性。”
在这饥饿的时代,月香看不贯脱离劳苦大众的人,对他们搞特殊化是厌恶的。她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她具有纯真的爱与恨。在那种特定的岁月里,美与丑的观念都具在特定的标准。顾冈的做法是有些丑,但并不使人厌恶。饥饿本来是一种难熬的滋味,饿了就要吃,本是人的本能。顾冈只是顺从本能善待自己,只是因为环境的限制和本性的自私,使他丑态百出罢了。他的羞耻,其实是一种妥协和无奈。但月香看到了他这种人的琐碎、自私与虚伪。于是,月香从主动示好到彻底的蔑视,两人就再没有共同的话题了。
二、月香对丈夫感情真挚
(一)月香精明能干
月香长年在城里帮佣,精明能干,见过些世面,算半个城里人了,而老实巴交的丈夫金根自然有几分莫名的抑屈。因为月香的经历使她在丈夫金根眼里更像一个城里人。他们之间的矛盾,在月香回乡时,更突出地表现为“城乡的矛盾”,她低声地说:“人人都说乡下好,乡下好。……我们那老东家总是告诉我,现在你们乡下好喽!我要是你,我就回乡下种田。现在才晓得上了当?……”好懊悔地回来了,金根想,才回来,倒已经懊悔了。两个人在一起,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不像他看得这样重。在她面前,他总有着农民的特有的敏感和自卑,甚至还有猜疑。
其实,月香的懊悔并不是针对金根的。只是她满怀着希望回乡一家团聚,过幸福美满的生活。但现实向她展示的是无情的饱饥饿。会懊悔是人之常情,这么简单的常理,金根想偏了,而且,“一提起现在乡下的情形,他总是举着护短的神气。”出现这种理解和沟通的错位,是金根把月香排除在村人之外,用他的农民的第三和自卑来防范着。
别一方面,月香是他的妻子,是他最亲近的人。“养妻活儿”是男人的义务和权利,但为了生活,月香到上海帮佣,并成为家庭支柱。这完全打破了“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家庭模式。所
以,丈夫金根常常觉得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想改变现状却又无可奈何。于是,他对月香的感情之中又增添了一种“羞愧”、“自渐”,而且这种感情是贯穿始终的:“(她)掏出钱来数了数,他很愿意知道她还剩下多少钱,但是她不说,他也不问。反正不会有多余钱剩下米,他每月里带钱。他又觉得羞愧起来。”金根本来是妻儿可以倚仗的山,但他没有多少收入,因此金根心里十分煎熬:“他自己心里觉得非常羞惭,因为他的贫穷、无用。他想起那些老笑话,说一个穷人,饿着肚子还要去缠着他的老婆,被老婆奚落一顿。也许她也嘲笑他的。”
金根对他的妻子的思念和感情是真挚的。但他对妻子的感情又是复杂的,既爱又恨,既怯又恼,这些复杂的感情虽不为月香所知,却深深地缠绕着他。这使他和月香的矛盾逐渐加深。而对于月香来说,金根的身份都是一样的:无论她在上海或是在谭村时,就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爹。
因此,月香的想法是单一的。当她懊悔时,她想回上海,也“想法子让金根也到上海去”。在她的盘算中,“苦就苦一点,只要当它是暂时的事,总可以忍受的。她总信她和金根不是一辈子做瘪三的人。”不过她知道,金根是一定不肯去的,才分到农田,怎么舍得走,一走,田就
没了。“她了解农民,了解金根,因为金根是她的丈夫,他不走,她也就留下来了,即使明知道要受苦挨饿。
为了家庭,为了生活,月香可以委曲求全。为了改善生活,她很精明的。在家人受到委屈时,月香又是泼辣的,不异与长辈撕破脸来维护丈夫。当有人的言语冒犯了她的丈夫时,月香就毫不犹豫地维护他,“她也知道金有嫂是个老实人。她说这样的话是真心护卫她,但是她非常不爱听这样的话,就像是人家都觉得金根偏向着他妹妹,都替她抱不平。”面对潭大娘对金根的无理辱骂,月香当然不会示弱,“她恨那老妇人这样残酷地揭他的痛疮,使她心里这样难受。”月香对潭大娘的辱骂进行反击:“无缘无故骂人家黑良心,”“一个做长辈的也不像个长辈!年纪都活到狗身上了!”
(二)月香对金根生死相许
月香的性格表现在生活上,还表现在爱情上。
《秧歌》里的金根和月香之间的爱情尽管是含蓄的,却是诚挚和浓烈的。大难临头之际,这样的感情使他们生死相许——金根因为怕连累月香而自沉于冰冷的水底,月香为了给金根报仇纵火烧粮仓而被逼进熊熊的烈火。在生与死之间,作者把生的挣扎与绝望写得极其动人:
她连滚带爬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从那棵树上取下一包衣服,是他的棉袄,把两只袖挽在一起打了结,成为一个整齐的包裹。里面很小心包着他的棉袄,在这一刹那间,她完全明白了,就像听见他亲口和她说话一样。
反正他都不难受 他只要自由
她要他一个人走,不愿意带她……刚才她还要走开的时候,先给他靠在树根坐稳了,她刚站直了身子,忽然觉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脚踝,那时候仿佛觉得那是一处稚气的冲动,他紧紧地握住不放手,就像是不愿意让她走似的。现在她知道了,那是因为他在那一刹那间又觉得心里不能决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脚腕上,她感觉是那样真确、实在,那一刹那的时间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经永远无法掌握了,使她简直难受得要发狂。
三、月香对谭大娘心存感激
(一)谭大娘的热情和善良
谭大娘是个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缺少不了的人,她略带滑稽,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她与月香之间与其说是农民与半个上海人的关系,倒不如说是女人之间的相处与较量。
当听到月香从城里回来时,谭大娘马上气呼呼地从被窝里爬出来,一家大小都叫齐了过来探
问月香。而那时还是寒冬腊月,对于一个老人家来说可是很难吃得消的。此时两家交好,谭大娘的举措是合情合理的,但也足见她老人家的热情和善良。
(二)月香与谭大娘的矛盾激化
然而在交往的过程中,猜疑开始产生,矛盾冲突渐多,谭大娘的面孔开始扭曲了,“活络的舌头”也毒辣得怕人,“你又不是妇女主任,要你这样巴结,到处拉人。倒真是夫妻两个一条心。算你上了劳模了——人家捧你两句,就发了昏,也不想想,你收的那九担粮食都到哪里去了?到哪去了,我问你——还不是跟我们一样饿肚了?”面对这样的无理辱骂,月香当然不会示弱的,从前金有嫂真心卫护她,无意中伤了金根,月香尚且不允许,何况谭大娘“这样残酷地揭他的痛疮,使他心里这样的难受”呢!月香的参战使谭大娘被谭老大狠狠地打了一顿,从此以后,“两人见了面总是不打招呼”。
当月香和金根的矛盾激化时,谭大娘也和丈夫跑过去劝架。“因为她向来是个热心人、无论谁家出了什么岔子,永远有她在场。而且这是一件愉快的事,眼看着一个敌人饱受羞辱,也就像自己那天一样地当众受羞辱,”此时,月香成了她的敌人,她的热心就成了祸心,是一种很有分量的挑拨离间:“‘好男不与女斗!好了好了,金根!别让王同志听见了!’谭大娘最后这
句话实在有点失言,等于火上加油,也许她是有意的。”她的劝说反而使金根“越发拳打脚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