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忍注视的时代
作者:龙应台
来源:《视野》2011年第14
        厦门海外几公里处有一个岛,叫金门,朱熹曾经在那里讲学。在21世纪初,你若上网键入金门这两个字,立即浮现的大多是欢乐的讯息:三日金门游若不是你突然闯进我生活好金门3999元,不包含兵险战地风光余韵犹存炮弹做成菜刀——非买不可的战区纪念品”……知名的国际艺术家来到碉堡里表演,政治人物发表演说要人们挥别过去的悲情,拥抱光明的未来……
        我却有点不敢去,尽管金门的窄街深巷、老屋古树朴拙而幽静,有几分武陵人家桃花源的情致。
        金门的美,怎么看都带着点无言的忧伤。一栋一栋颓倒的洋楼,屋顶垮了一半,残破的院落里柚子正满树摇香。如果你踩过破瓦进入客厅,就会看见断壁下压着水渍了的全家福照片,褪了,苍白了,逝去了。一只野猫悄悄走过墙头,日影西斜。
        你骑一辆机车随便乱走,总是在树林边看见小心地雷的铁牌,上面画着一个黑骷髅头。
若是走错了路,闯进了森林,你就会发现小路转弯处有个矮矮的碑,上面镶着照片,已看不清面目,但是一行字会告诉你,这几个20岁不到的年轻人在那个钢铁一样的岁月里被炸身亡。是的,就在你此刻站着的地点。他们的名字,没人记得。他们镶着照片的碑,连做那好金门3999的观光一景都不够格。
        车子骑到海滩,风轻轻地吹,像梦一样温柔,但是你看见,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滩;反抢滩的尖锐木桩仍旧倒插在沙上,像狰狞的铁丝网一样罩着美丽的沙滩。于是你想起画家李锡奇,他的姊姊和奶奶如何被抓狂的士兵所射杀。他的画滂薄深沉,难道与疼无关?于是你想起民谣歌手金门王12岁时被路边的突然爆开炸瞎了他的眼睛、炸断了他的腿。他的歌苍凉无奈,难道与忧伤无关?
        1958年的秋天,这个小小的美丽的岛在44天内承受了47万枚从天而降的轰炸,在40年的战地封锁中又在地下埋藏了不知其数的地雷。这里的孩子,没人敢到沙滩上嬉耍追逐,没人敢进森林里采野花野果,没人赶跳进海里玩水游泳。这里的大人,从没见过家乡的地图,从不敢问山头的那一边有多远,从不敢想像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这里的人,好多在上学的路上失去了一条手臂、一条腿。这里的人,好多过了海去买瓶酱油就隔了50年才能回来,
回来时,辫子姑娘已是白发干枯的老妇;到老家,看见老家的顶都垮了,墙半倒,虽然柚子还开着香花。捡起一张残破的全家福,她老泪纵横,什么都不认得了。
        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安哥拉、苏丹、中亚、缅甸……在这些忧伤的大地里,还埋着成千上万的地雷。中国、美国、俄罗斯、印度……还生产着地雷,两亿多枚地雷等着客户下订单。埋下一个地雷,只要325美元,速度极快;要扫除一枚地雷,得花3001000美元,但是──地雷怎么扫除?一个扫雷员,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险,趴在地上,手里拿着一根测雷的金属棒,往前面的地面伸去。一整天下来,他可以清2050平方公尺的范围。意思是说,要扫除阿富汗五分之一国土的地雷,需要的时间是4300年。
        金门有一株木棉树,浓密巨大,使你深信它和山海经一样老。花开时,火烧满天霞海,使你想顶礼膜拜。
        有时候,时代太残酷了,你闭上眼,不忍注视。
        (李金锋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目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