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通部《红楼梦》,只是情根(青埂峰)上生出的娑婆一本。娑婆上长满了有情众生,演化宁荣,铺陈大观。虽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巍巍红楼,到底百劫而不垢,一往而情深。
《红楼梦》大旨谈情,此情乃人的自然天性,发乎真意,出乎本心,及于人事万物。儿女真情、人伦各端、人化自然,天人一统。生命中一切眷念和顾惜,对世间万有的体贴与悲悯,皆总摄于此一情字。
情的本质是自由。红楼谈情,也谈宗法礼教对情的系统性戕害。在一个不自由的虚伪功利的时空里,真情之蓬勃坚执,才更加难能可贵。
红楼里的情带有先验性,经因空见,由生情,传情入,自悟空的过程,最终达成了某种形而上意味,彰显了情悟和道悟的统一。
先验性约等于命定性。譬如神瑛甘露,绛珠眼泪,其第一推动力仍然是情。灌溉之恩也是情,还泪是以情报情。灵河岸离恨天是元初的有情世界,种子们下凡之前,五内已经郁结了一段缠绵。
即如当初女娲炼石补天,也是本乎于大慈广爱的一怀至情。哪怕最后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青根(青埂峰)犹自如初坚挺。逃大造,出尘网的石兄,仍然编述历历,字迹分明,念念着倩谁记去作奇传,可谓缘已了,情难绝。新红楼梦潜规则
所以,情在人事之先,贯彻人事始终,化育一切、驱动一切,赋予生命以意义。轮回之动因,价值之所凭。
有情,人生便有依恃。不虚无,不轻飘,在黑暗与黑暗之间,生发许多光明,温暖当下,照耀未来。
而情极之毒,就是觉悟。觉之正悟之大者,便成佛陀度人。宝玉出家,也是一个情僧。历声,造幻缘,登临彼岸;有情眼,看世间,尽皆堪怜。
上篇:红楼开天辟地,写出了最丰盛的儿女真情
红楼之能成书,是曹雪芹一片至情结出。红楼之能蝶变,在于突破了佳人才子小说的旧茧,于国人长篇中第一次写出写透了不关欲望的儿女真情。红楼一出,令世人开了新目。
红楼写真情,维度广、层次多,令人信服、柔人肺腑。真情者,油然而生于内心的温柔、体贴、怜惜、恻隐和痴缠。情是人性之美,情之有无,人兽之分野;情之多寡,品质之高下。情在一定的深度厚度高度上,是尽可以和欲剥离的。
红楼之真情观,集中体现在二玉身上。
宝玉是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警幻所说的天下古今第一意淫人。此意淫盖与身淫(皮肤滥淫)对举,其规定性在于,虽也免不了由生情(看脸),但终归不重于(传情入),是无干、只在精神疆域里游骋的深情博爱。或有一二发泄,也仅止于对女儿们的关怀、体贴和帮助。香菱解裙、平儿理妆是也。或几臻忘我无我之境界,玉钏进羹、龄官遇雨是也。此意淫之利他性,相比于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的赦珍琏蓉辈,固然蝉蜕于秽,即相比于以情名世的张君瑞柳梦梅们,也是脱胎换骨。
宝玉情深而意切,爱博而心劳。他之意淫和情不情,超越躯壳,跨过物我,及于男女亲朋、饮食器物、花草莺燕以及天地间一切清洁美好的存在,不囿于阶层,不屈于棍棒,一往无前,至广至真。在民主性、平等性和博大性几方面皆为可观,可谓情中之圣者。红楼之前的说部中没有这样的人物,之后也极其少见。
红楼为闺阁昭传。宝玉之深情,最破天荒处,在于对女子发自肺腑的尊重、赞美和护惜。父系以来相当漫长的时间里,女子是依附于男子的,是被支配的,是没有独立人格的。宝玉是一个新人类,他透过形貌之外在,发现、悦赏、推崇女子的品格、才识等内在之美。 “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他眼里心里,女子是高于男子的。虽有些矫枉过正,但重点在于破天荒第一次的弥足珍贵。
黛玉是五内郁结的一段缠绵。她见花落泪遇水伤情,情的触角细密而幽深,由近及远,物我互参,构建起了一个诗意天空,天空的中央熊熊燃烧着她的爱情。她一生唯纯唯真唯灵唯美,生生死死,不负我心,只为一人。她对宝玉,爱之外,无所求。
双玉之撼人处,全在一片至情。基于缘定三生,走过两小无猜,建立起懂和认同,得力于两个平等灵魂的撞击与共鸣,达成了唯此唯一,舍你其谁的不可替代性。宝黛爱情,是内心不能自已的呼唤和生成,相当意义上是高于生命本身的。时至今日,依然难遇难求,旷世稀有。
红楼之前,没有哪一部书能把爱情写得如此挚真、纯粹、细密、痴缠、诗情画意、登峰造极,让人柔肠百转,思接千年。
红楼于爱情之外,还写了迹近爱情的另一些男女感情。
任是无情也动人,宝钗果真无情吗?不。宝玉挨打,她真机偶露,那一种娇羞怯怯,衣带轻弄,当然有情有意。但她的情意,总是自觉约制于礼的框架内。她懂宝玉吗?懂,但不认同。自然也谈不上精神契合。她是一个好妻子,但不是一个好爱人。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此之谓也。
湘云之于宝玉,也有两小无猜,有懂得,大约也有一部分的理解,但缺了赞许和肯定。她英豪阔大宽宏量,对宝玉多半只是兄妹情,她更关心哥哥的立身之道。
袭人也有些痴处,但她之爱宝玉,是当作一桩事业来爱的。她满打满算,以为这辈子安身立命、争荣夸耀都要绑定在宝玉的战车上。换个主子,她大抵也一样地恪尽职守。
袭人不懂宝玉,钗云也终非灵魂知己,三人皆有情于宝玉,但都不是丰盛绵密的爱情。湘云之倜傥烂漫另说,在礼法高压下,钗袭等一众大好女子,或已丧失了爱情的能力。
红楼之前的戏曲和说部写爱情,实则是以为默认前置的。才子佳人们追求的自由解放,实锤落处,多在情欲解放。
即如西厢记、牡丹亭等反礼教倡真情的作品,盛名之下,其实也弥漫着一股子浓浓的荷尔蒙。
张崔乍遇之下,我这里饿眼望将穿,馋口涎空咽,她那里尽人调戏軃着香肩,还不忘临去秋波那一转,实难脱轻浮男儿和孟浪女子的先行。王实甫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的呼唤,实有嫌空洞苍白。
但凭枕席之欢,终难免日久生厌;缺了灵魂相伴,绝不能行稳致远。元稹莺莺传的始乱终弃,方是郎才女貌的终局。
牡丹亭好一点,但思想大于形象,理念大于实践。写如花美眷的青春焦灼,却着眼于俺的睡情谁见。一个少女,游个园子,便做春梦,进而要死要活,真可谓情不知所起,起于欲,欲生欲死了。这样的“情之至”,烈度有余而纯度未必,情与欲夹缠不清,主题逻辑上,到底有些浮泛和单薄,说服力并不强大。
西厢记牡丹亭写情,浅尝辄止,字当先,且不具备对象上的唯一性。即张崔换成李赵、柳杜换成杨兰有何不可?其写性,污滥处则不能直视。笔墨淋漓,全是老鬼纸上谈兵的亢奋。
而此情此性,从反礼教开始,淫邀艳约、私订偷盟,最后在和礼教的妥协中拿到了通行证。
《红楼梦》与金瓶梅艺术关联甚多,风月宝鉴,琏瑞秦尤,仍承续以淫止淫、以滥止滥的旧主题。而《红楼梦》则于金瓶梅污泥浊水之上,别开一池清莲。就像在贾赦旧园和东府会芳园之上构建一理想之大观园。宝黛等一众新儿女的诞生,化淫为情,化欲为爱,在清净洁白的精神质地上,长出一片光明来。
不仅如此,红楼更将此儿女真情,推及到对心宇所至天地万物的体贴和热爱,并由此生发出广大无私的悲悯。金瓶世界与红楼世界之大不同,在于一个无情,一个有情。
下篇:红楼大笔淋漓,写出了礼对情的戕害以及宝玉的情道双悟
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是人的根性,是活泼泼清透透一片赤子心。如种子发芽,如树木开花,自然生长着真诚、亲切、关爱和慈悲。真情让人温热、善良、正直、干净。
真情的底层逻辑必然是自由和尊严,是生命的挺拔和舒展。后天基本上是一把斩情刀,各种明规则潜规则、理学道学成功学,乃至整个制度和人际架构,都向情磨刀霍霍。不舍昼夜斫削出凉薄、残忍、险诈、肮脏来。以至于真情举步维艰,假意通吃天下。即父子、夫妻、兄弟之间,也未能幸免。
《红楼梦》的时代尤其如此。
红楼里充斥着情和礼的冲突。黛钗二冠首女子之分野,实在于情礼之辨。黛,情胜于礼;钗,礼胜于情。
礼,基于道基于理基于儒。礼之用,本在于节欲,不在于灭情。而红楼末世,理道儒学已总体上走向虚伪反动,礼已经没落成一整套人性的枷锁。
这样的礼,是批量生产宝钗、袭人、贾政、贾雨村、赦珍琏蓉之礼。宝玉和黛玉几乎是个意外,但总是于泼天的黑暗中,透着希望。
宝钗优秀,是基于宗法礼教的体制性的出类拔萃,好则好矣,但并不寄托曹雪芹的价值理想。而读者诟病其虚伪处,亦是礼教本身的虚伪。宝钗克己去欲,对礼教的皈依几乎是真诚无欺的。尽管这样的去欲,往往一并连真情都去了,看上去倒像是为了达成一个大欲。
贾政之拘执僵化、情感萎缩,根本拜赐于对礼的真信真行。
至于贾雨村们,则属于倒向体制,看穿体制,利用体制的两面人。真情固然谈不上,人品也是空荡荡。
过犹不及,礼教的极端化,必然导致形式泛滥和事实上的礼崩乐坏。赦珍琏蓉、一脸的孝悌忠信,一肚子淫靡污滥。你装我骗,把家族闹得不可收拾。
情与礼的冲突中,大多人倒向后者,或驯服或堕落、成为齿轮或石子,继而加固着礼的森严和虚伪。
胜于礼的真情是必然要遭受打击的,所以宝玉于世路中为百口嘲谤,万目睚眦;而黛玉之沥血滴髓、焦首煎心,时至今日,仍被许多人目为小性儿、醋坛子。价值之烟火,情怀之瘠薄,不能不让人感叹生活之生活。
宝黛真情是无解之困局,二人在现实层面上不可能圆满,唯一遁一死而已。
我们看到,在对仕途经济的鄙视中,在声馔饮中,在与黛玉众姊妹的离合聚散中,在椿龄画蔷中,在寄生草、南华经、葬花吟中、在黛死钗嫁、烟消火灭中,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中,在一切倾覆分崩中,宝玉证得了真情的可歌可泣和世事的无定无常,情道双修,悬崖撒手。
这是一个历劫红尘、悟道出世者的必然轮回。
第五回警幻有言:“先以情欲声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令其再历饮
馔声之幻,或冀将来一悟。”揆此正路,或并非宁荣二公嘱托之正路,情欲声与仕途经济是不矛盾的,都属于世法系列,相当情况下,几乎是子集母集的关系。浪子登皇榜,正是风月笔墨的一种老套。
此正路,当指情道双悟之路,即所谓自悟空者。所以才有正册、副册、又副册以及没入册子的许多风流冤孽跟着下凡历劫。警幻比之宁荣,神仙的境界显然更彻底更终极。
然太上忘情,用之至公,并非是无情,而是集成了天下之大情。红楼之自悟空,不完全等同于弥陀本义上的空。红楼之空,是以一个情字来绾结和贯通的,可以说,情是曹雪芹生命观和宇宙观的关节筋络。
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宝玉的绝望是对现实的绝望,不是对真情的绝望。悬崖撒手,不是绝情而是极情。情极而慧生,痛彻而觉至,宝玉经历了一系列情困、情伤、离散、崩塌以及无才补天的深重无力,终以高蹈出世之姿,明心见性,完成了他的道悟。昭示着与虚假浊世的不可两立,以另一种更其不朽的方式,实现了他对包括木石姻缘在内的人间真情的永恒守望。幻灭入骨,而真情铭心。
情是一种非物质维度,但情终究不等于空。情空不二,并不归结于空无一边。宝玉的情悟和道悟,一体两面,不可分割。无立足境,是方干净。或可解读为淘尽声,结于至粹之情。正如太虚幻境肇基化元,作为儿女真情的灵根源头,是一个有情之境,放春遣香、布思颁爱的警幻仙子是一个有情仙子一样,宝玉出家,也是一个情僧,悲则悲矣,凉则未凉。
要之。情是人类的生命基因,是点亮和温暖世界的基本元素,而多为声功利蒙蔽斩杀。现实当前,情似乎不堪一击,但全面看长远看,情作为人类的物种根性,终究是杀不死斩不绝的。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春风吹又生。
自悟空,因空见、由生情、传情入……世界又开启下一个轮回,如此往复,以至无穷。情于此达到一种哲学高度——情亦是道,道亦有情,一脉氤氲,生生不息。
我们如此热爱《红楼梦》,是为缘起。
一入红楼,终生难醒。与君相逢,平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