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现在就是死不下去,啥都舍得,就是舍不得这么好的社会。老了老了,啥都干不了了,一个月还白领一百块钱。”花婶说这话时正坐在炕上,眼瞅着窗外,她的目光是平静还是深情,我无从看到。“死老汉走得早,是不知道好日子还在后头,还以为把福享完了,屁股一抬就走了……”
当时,我陪着婆婆去花婶家串门。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只要是掏心窝子的话,政策是可以真诚自然地去歌颂,而不是喊响亮空洞的口号。
“啥都舍得,就是舍不得这么好的社会”,花婶说得多好。
婆婆常说,你花婶性子好得很,姊妹们老伙计,谁和她在一起都不会受委屈。你花叔瘫痪后,天气好的时候,花婶去地里干活就用架子车拉着你花叔一块去。
“把他一个人留在屋里,我不放心;他一个人留在屋里,没人打搅就胡想哩。”别人打趣他们是捆绑式夫妻时,花婶是这样回答的。
婆婆说,你花婶是边干活边陪你花叔说话。你花婶人乐观,再大的事,也不叫心里头知道。和谁有了矛盾,从来不叫往心里去。哪怕你闹别扭不想搭理她,她也会主动你。我曾就这专门问过花婶。花婶说:
“唉——,这人常说,‘来往来往’。她不来,你就得往;你往了,她也就来了。你不来她不往,顶在那儿,不就谁都过不去了?”花婶又补充道,“记下:这世上,除了自家的老汉自家的娃,能让自家生气,——别人别的事,都不值去较真。”
我常常想起花婶说的话,甚至也尝试着像她那样去做事。
婆婆说她一直和花婶处得最好,是几十年的老姊妹了。花婶已经分了家搬出去的三个儿子儿媳常年四季在外面打工,就他们老两口留在窄小的老院子里。去年吧,雨多,花婶家的老院墙倒了,加之花叔也已去世了好几年,花婶便懒得人收拾了,就养了一条狗。
偌大的院子,就是一个垂老的人,一只寂寞的狗。狗倒是很忠诚,总是蹲在院墙坍塌的地方,从不进房子。
花婶出来后,她挪到哪,狗跟到哪。只要花婶出来,狗看护的就不再是院子,而是花婶。
有人打趣她,三个儿子儿媳不如一条狗呀。花婶就抚着狗笑道,狗再好,也不会叫一声“妈”。
婆婆说,我有时和你花婶聊到11点多才想起回屋里,走时,你花婶就对着外面喊一声,“去,送你婶子”。那狗就跟着我,把我送到咱家门口。到了门口,我就说一句,“花,我到了,你回去”,那狗就掉头回去了。
婆婆说,自从公公走后,她经常半夜半夜陪着花婶聊天。花婶家已经不严实了,她也就不能常来我家了,只有婆婆前去她家。婆婆说那时她才理解了前几年花婶为啥半夜半夜呆在我家,——处处都有死老汉的影子,越静越爱胡想。
婆婆说,她们在一起说的都是自家的“死老汉”,骂他们缺德,把自个扔在半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想歇不能歇,想走懒得抬腿。
花婶常感慨,死老汉走在前头好。活着,咱把人家伺候的周周到到;走了,七七灾灾咱还给人家照看得没一点话说。
临了,她总拉着婆婆的手:老妹子,咱俩命都苦,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要是搭个互助组,
死老汉在地底下都不安宁。咱还得好好活,咱还得替那两个短命鬼好好活:咱活着,还有人记得他;咱要是走了,就没人想起他了。
不是逢年过节,平日里我是很少回家的。不知为何,却常常想起花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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