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去了(散文)
作者:穆广菊
来源:《安徽文学》2008年第06
        小泉是一条狗。一条温顺可爱的狗。我先生说,当他在狗市选狗时,就是它那颇有意味的一瞥,让他选定了它。后来每每说起当初为什么在众多的狗中,偏偏就选定了它,他说,它那一瞥很淡定、似乎也很专注,透出一点儿舍我其谁的自信,不由就选定了它。
        小泉到我家时,才三个多月大,见它浑身毛儿黄黄卷卷,脸儿上宽下窄,很像小泉,觉得很可爱,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泉纯一郎。你别误会,这里没有亵渎日本原首相的意思。后来和它相继买进我家的还有一条黑贝,我们也就顺便管它叫布什了。名字只是一个符号,更何况它们还是母的呢。
        家里养狗,并不是我主动想要的,因为我从来没有养过狗。不过,看到小泉,心里就不免有些喜欢,我给它特意买了一个小筐筐,让它在里面睡觉,可是它从来没有用过。随着它慢慢地长大,它变得越来越可爱。我最喜欢看它高举着尾巴,跑来跑去。
        每天早晨它一看你醒了,马上随口衔上一只袜子什么的,拼命地摇头摆尾,像跳迪斯科一样,好看之极。去年冬天,我们带它到城里的公寓里住,有一段儿时间,它存放着一根骨头做道具,看到人回来,马上掉头跑去把骨头衔来,在人面前扭呀扭的,不亦乐乎。凡有客人到来,它总是跟前跟后,我们与客人谈话时,它就安静地卧在中间的茶几儿底下,淑女般地安静。
        两只狗风格不一样。布什像一个傻大,抢吃抢喝,很大的骨头嚼得咔嚓咔嚓响,高兴了就往人身上扑,吓得人不得不躲闪。小泉呢,斯斯文文、对食物不争不抢,连一块儿小骨头都嚼不动,胆子也小得很,一声重喝都要吓一跳,令人陡生怜意。
        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住在郊区的四合院里。每天下班回来,车一进院子,一只狗的欢迎仪式就开始了,通常车停下来以后,我们会让小泉先跳上来,前座后座跳一圈儿下来,简直成了它的一个特权。待我们一下车,布什就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小泉呢,通常它会立起来,做一个拥抱的姿势,有时还会舔一下我的嘴,它竟懂得吻!
        它们争宠。傍晚,当我们在院子里散步时,小泉和布什都会来跟着。布什属于狼狗型,平日里我们不在家据说常常欺负小泉,有时它会不让小泉跟着,我们就会呵斥布什;小泉呢,
面对强者,它并不强抗,每当布什咬它时,它会就地卧倒,四蹄朝天,布什也就算了。不过,如果布什侵犯了它的领地,比如布什到我们的屋子里来,它喉咙里会发出低沉的吼声,仿佛说:你不许进来!布什也就不敢靠前来了。我们常常被它低沉的吼声逗乐。
        说实话,我有些偏心,偏爱小泉,我甚至允许我先生把它放到床上睡。时间长了,它也把睡床当成了它的专利,说一声,上来吧,马上就跳上来,但是如果哪一天你说,你下去睡吧,它也乖乖地睡在床前的地毯上。
        我们带它出去散步,有时候我或者我先生,晚一步还没有出来,它就不进电梯,一定要等齐了另一方。在电梯里每次它都会乖乖地躲在角落里或者我们的大衣、风衣下面。大家都十分惊奇于它的乖觉。 在外面,我们有时候想考验一下它对谁更忠心,正一起走着,突然另一个人掉头往回走,看它跟谁走,这时候会让它很为难,它会踌躇片刻,跟一个人走几步,然后再回来跟另外一个人走几步,有时候它就站在那里,这边看看那边看看,不能决定。当我们不忍心再为难它,又重新走在一起时,它会高兴得不得了,高举着尾巴,四蹄儿像踩着鼓点儿似的欢快地跑在前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先生开始有一个杀手锏,有时候哪怕是小泉正跑着,只要他说,
来来,摸摸头头儿,它就会乖乖地走过来,让他摸摸头头儿。有时候它正跑着,实在不愿意被摸头头儿,我先生一句你不听话了是么?,无论多么勉强,它都会一步一挪地慢腾腾地把头伸过来让你摸摸,那种勉强让人心疼。你说,它怎么懂得这个语气的利害呢?
        小泉很痴情。家里人说,我们每天上班,到了晚上该回来的时候,它都一直守候在卧室门口的板凳上,有时候就跳到床上卧着等候。有时候我们出差多天,家里人说,它几乎每天都这样等着!
        今年八月底,我们又出去半个多月回来,明显地发现小泉瘦了,显得不太有精神,胃口也很不好。周末我带它去办公室加班,中间带它出去撒尿,竟发现它在拉血!上网查查,说拉血要赶快治。于是,就开始打针吃药。但是好好歹歹,它一日日消瘦下去,不肯吃任何东西。打点滴时,无论扎几针,它都不吭不叫,像个孩子一样乖乖地躺在那里一直到点滴打完。按照医生的嘱咐,我们还买了针管,和奶奶一起给它往嘴里打葡萄糖水,灌面汤,可它实在没有胃口,每次都咬紧牙关不肯吃下去。这样又过了半个多月,虽然再忙我也坚持每天带它去医院输液,但是始终不见好转。好几次半夜里,我带它下楼去拉血,看到它弓着身体痛苦地拉也拉不完的样子,我每次都要拽开它,说,好了好了,咱们不拉了!它仍是难以罢
休的样子,看样子十分痛苦。尽管是这样,它有时还是强打精神举起尾巴摇摇,可是它看我的眼睛却越来越充满了愁苦。
        在农大的动物医院里,一位博士后医生仔仔细细地摸着小泉已经是瘦骨嶙峋的身体大约有二十分钟,然后叫来了他的老师,对着小泉的X光片,他们轻声地讨论了一会儿。然后他对我说,它可能患了癌症,我摸着它肚里有一硬硬的埂子。当然也不排除异物的可能。要不要手术打开看看?手术有治吗,我含着泪问。或许会死在手术台上,医生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不不,还是先打针,我们明天再做决定吧。
        回到家,奶奶说,小泉的精神怎么看起来这么差呀,我给奶奶说了医生的诊断,奶奶说,该不是它知道了吧?我再看看躺在沙发上小泉,从它的眼睛里我甚至看到了浓雾似的痛苦和无望。
        第二天,难道是宿命使然?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带小泉去手术,住在楼下好久没有到我家来的姑姑推门进来。小泉跟她很熟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从沙发上跳下来摇着尾巴去欢迎她。知道了小泉的病情,她说,应该做手术呀,活着没有质量,还不如让它去了。
        手术前,要先给它打点滴输进一些药物,大约一两个小时,我一直揽着小泉,对它喃喃地说着鼓励的话,我说小泉呀,妈妈决定要给你做手术了,说不定是你吃进了一个丝袜呢,拿出来就好了!你要坚强啊,一定会好的!这话我反反复复给它说,我相信它听得懂,实际上也是说给我自己啊。
        小泉进到手术室里去了,我能想象离开我的怀抱被一陌生的白衣人抱走时它的惊恐。我在手术室外等候,心里期盼着那肚里一定是一个异物!我想象着医生走出来告诉我说,原来是一只袜子它吃进去了!然而,大约半个小时,医生走出来,要我进去。一种极坏的预感笼罩了我,当我看到麻醉昏迷中的小泉头被固定着,肚子被打开了,几乎死去了的样子,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医生指着小泉细细苍白肠子头上的癌说,(它已经半个月不吃东西了)都粘在一起了,胃也拿不出来了,没治了!我说,还是缝合吧,让它醒过来吧!我呜咽着走出了手术室。
        不一会儿,医生抱着肚子上捆着马甲式绷带的小泉,另一个医生提着正在注射的吊针走了出来,我又看见了活着的小泉!它已经醒了。医生走过我身边,它拼命回头望我。我大步跟上去,等医生把它放下继续输液,急忙走上去抱住它,发现它由于麻醉的原因,浑身抖得很厉害,两眼迷离着,没有精神,我脱下外套包住它,紧紧地搂住它,想让它抖得轻一些。
        怎么办啊?他姑姑问我。我心里乱得很,把小泉留给她,我到医生办公室,希望他开三天的针药,好继续给它输液。医生说,手术后,由于动了病灶,拉血可能会更加厉害,它很痛苦啊,治不好了啊,让它安乐死吧!理智告诉我医生的话是对的,我没有办法坚持,无法想象它带着伤口弓着身体拉血的样子。我哭着点了点头,医生递给我一个处方。当我付款拿药时,我觉得我像一个罪人,是我要把小泉送走啊!我一路呜咽着回到注射室,当我把针药交给医生后,巨大的绝望和悲痛向我压来,我无奈地扑倒在小泉身上,多日来压抑的悲痛倾泻而出,小泉啊,我没有办法了啊,我治不好你了!我哭喊着,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用我的无奈请求小泉的宽恕。
        抱着意识渐渐远去的小泉,我抽噎着泪流不止,我紧紧地抱着它,希望它体温保留得久一些。我打开医生包严了的单子,把它的头扶正,又重新包好,我看见它眼睛闭着,神态安详,肚子上捆着白马甲显得愈发可爱,我的心几乎要哀伤死了,我坚持抱着它,把它送回我郊区的家里——它曾快乐生活过的地方去安葬。我抱着它,哭着,不舍着,脑海里过着它活着时的样子,内心祈求着它的原谅。
        工人们在我家的树林里,给它挖了一个坑,我请他们给它赶制了一个木箱,我请阿姨给
它端来一盆清水,当我把紧抱着的它打开时,发现它的头扎在我怀中腋下。我用毛巾轻轻地把它擦洗干净,把毛巾被铺在箱子里,放上香,按照我们回族的习惯,用白被单把它包裹着放了进去。在箱盖就要钉上之前,我对它说,小泉啊,好好睡觉吧,再不受罪了……
        小泉去了!它在春天时出生,却在落叶时归去,它只活了两岁零十个月,无论多么爱它,都不能挽留住它。它带给我们许多欢乐,也留下了永久的回忆。在它离去的这些日子里,我和我先生常常提起它,这份割舍,不亚于人间的生离死别。半个月后,当我回到郊区的家中,走进那片树林,不见新土,只见厚厚的落叶覆盖在埋着小泉的地方。
客人吃了药日了几个小时        坐在多伦多飞回北京的飞机上想念着小泉,泪水伴着我的文字留在这六千米的高空上,这里离天堂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