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澜访谈录》陈可辛———诚实的梦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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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蜜》让我们看到他的温柔细腻;《投名状》让我们看到他的狂野壮烈。而当他坐在我面前时,就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一只透明的水晶球可以折射各种颜。
在外界看来,陈可辛是一位电影风格的多面手,他既拍过像 《双城故事》、《甜蜜蜜》这样的文艺片,也拍过《如果爱》这样的歌舞片,此外他还拍过恐怖片、喜剧片。最近,他又召集了李连杰、刘德华和金城武这三位大明星,共同来制作一部战争动作片《投名状》,差异如此巨大的风格转换,真是让人们惊叹陈可辛真可谓是一位百变导演了,但是他自己却说,其实他拍来拍去讲的都是同一个故事……
从1991年的《双城故事》开始,导演陈可辛就在不同的电影类型中游走,而且成绩不俗,许多演员通过陈可辛执导的电影获得了演艺生涯的第一次,文艺片《双城故事》让演员曾志伟第一次成为金像奖影帝;2002年的《三更》让演员黎明第一次成为金马奖影帝;2005年的歌舞片《如果爱》又让演员周迅第一次成为金像奖影后;而他在1997年香港回归前夕拍摄的电影《甜蜜蜜》,更是获得了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电影等九项大奖,创造了至今无人打破的纪录。
 
杨澜:非常感谢你接受《杨澜访谈录》的访问。
有什么好看的喜剧片
陈可辛:你好,杨澜。
杨澜:十年前拍《甜蜜蜜》的时候,那时候很少有人会用两个内地人的眼光来拍香港的故事。而且那个时候处于一个政治的敏感期,香港人对内地人也有很多的偏见,对不对?可你为什么会选择用这样一个角度来讲故事?
陈可辛:怎么讲呢?其实我最早其实根本没有想到,就是说我真的要拍内地人来香港,或者是怎么样的吗?我只是很想拍小镇的人去城市的感觉,因为我住过泰国,我看过一些……小时候看过一些泰国电影,是一些从乡下来到曼谷的人,我觉得那些故事……就是基本上他在同一个文化里面,但是你都觉得他是连根拔起的,有一种来到城市里面一切都不适应的那种慌很慌的感觉。
杨澜:没有安全感。
陈可辛:没有安全感的感觉,那么我觉得在一种这个状态之下,去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情,会特别好看,而且也是一个社会最低层的一个状态,我们不是说,你自己底层,那么你就可以站在一个很多人都接触不到的新移民的层面的那种社会状态。但是后来,把这个故事写成内地人来到香港的时候,就忽然间觉得有点像以前我去别的地方,比如我去美国 念书。
杨澜:其实那些故事都是一样。
陈可辛:对的,都一样。
杨澜:就是离开?
陈可辛:可能香港人那个时候移民,其实你说我拍两个内地人来香港,倒不如说……真的,我是拍当年香港人离开香港去别的地方一样,当然可能故事会不一定完全一样,但心态上是一样的。
杨澜:每一个导演都有一部自己最想拍的电影,你呢?
陈可辛:我一直都有一部电影最想拍,可一直都还没拍的,就是我父母那一代,就是华侨回国建国的故事。因为我觉得
杨澜:你这些题材好棒啊。
陈可辛:它其实是跟《甜蜜蜜》是有伸延的。《甜蜜蜜》之后我就想拍,但是剧本一路写不好,因为他们都是那些对祖国、对自己的民族很有理想的一种人。但是问题是说,我们中国人移民的时候,我们的包袱太重。我们去到哪里都叫他们不要学当地的语言,不要被当地的文化所改变……
杨澜:同化?
陈可辛:同化,永远都……尤其是以前,每个人都跟孩子说,你们是中国人,但结果这些孩子在不同的国家长大,都说要回来,但是其实回来之后,他们就理解到,其实他们已经有一大半没有了中国的文化。
杨澜:他们之中很多人的价值观已经变了。
陈可辛:他们整个个人的认知都不到。到我这一代,其实也是受他们那一代的影响,到现在我去了那么多地方,结果也不知道哪里才是真正的家,但是我觉得那一代拍出来一定特别 好看,就我爸、妈那一代……其实有很多人,都是在1951到1956年回国的……
杨澜:对。
陈可辛:那么他们现在。
杨澜:他们真的是放下一切就回来了。
陈可辛:放下一切回来,有人是为爱国,个人爱国,有些是父母爱国,自己根本不懂,有些是犯了事,要跑回来,有些是男朋友爱国,她跟着男朋友回来,什么故事都有……那么这些人回来之后呢,有些要回去,可是回去是回不到的。这样子就二、 三十年跟家里所有人都断了音讯。二、三十年……那么这些故事我有三、四十个,这些老人家,现在都还活着所以 这些故事我蛮想拍的。
杨澜:我觉得这个故事肯定很好,而且其实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这样的一个故事,不同的地方之间的漂泊。
陈可辛:对,不同地方还是一样。
杨澜:然后有理想,然后再看到现实残酷的那一面。
陈可辛:对。
杨澜:有人这样评论说,看你的影片他用"无非是"无非是大概三个人,两个男的,一个女的,他们一定是在两个城市之间漂泊游走,一会有缘分了,一会又错过了在这个之间彷徨,无奈。这样的描述你觉得还比较准确吗?
陈可辛:蛮准确的,其实这个就是我本行吧,有时候去拍别的…… 那这里是要本行的,那么我觉得无可厚非。就是说你拍爱情片,你当然要有三个人,两个人就boy meets girl,男的 碰上女的,碰上就在一起很开心,没什么好拍的。其实爱情里面,我常觉得掉进爱情去的那个感觉是很好看的。那么更好看的其实是离开那个感觉,或者那个东西没有了,更好看, 那么当然有时候有第三者,也是一个很好看的,因为那些都代表牺牲而去选择这些,所以我觉得这是老掉大牙的方法,所有拍爱情片的导演,都基本上要有这个元素。至于你说两个城市,这个可能跟我本身的一个成长有关系,因为我从小就跟随父母搬来搬去。那么从小一路
走来走去,我看,这个其实在我那代可能比较少,现在这一代尤其是香港人, 这十几、二十年都移民呢,其实反而就不算是很特别的事情,那在我那代,可能会比较少。
杨澜:你小时候,像12岁要去泰国,不会被人家欺负吗?
陈可辛:还好不会,但是问题是说,总会有一点点心理的状态……
杨澜:就是不适应的地方。
陈可辛:会有,因为你看我常觉得你五、六岁离开一个地方,去另外一个地方,你很容易去融入那个新的文化,那么或者十七、八岁你根本就很不能融入。十一、二岁是很矛盾的时候,因为你刚刚在很多认知上,对你的自己的一个成长、文化你都开始能够认知,然后突然间把你连根拔起,对我来讲,是蛮……我觉得那个可能对我是有一个好处的。因为我从小是家里独子,所以都觉得要是我没有这个经历的话,可能会比较被宠坏。有了这个经历,我觉得对我来讲,是有很多的好处的。我后来回头看,觉得其实这就逼迫我去踏实很多,因为十一、二岁离开,其实我对那个新的、陌生的环境,十分不吸引我,也形成我后来为什么一定要回香港的理由。其实我一早就离开了香港,我去美国念书也可以不回来,爸妈也从来没有
再回去香港。但是我对香港的情可能更浓,就是因为我十一岁的离开。我常跟人家说,离开了之后,我觉得我比在香港的人可能更爱香港,就好比因为你人在香港或者人在北京的话,你要吃饺子,你下个楼梯就可以吃了,出门就可以吃了,而在别处,我要想吃一个叉烧饭,可能就要想半年、一年、两年、三年才能够回去吃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