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沂马蒂斯的体系:一份形式-结构的分析报告(上)
原文发表于《艺术史与艺术哲学》第三辑图 马蒂斯,《舞蹈》,1910
马蒂斯的体系:
一份形式-结构的分析报告
诸葛沂
经历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激荡的社会政治运动、左右学派关于现代主义的辩论,以及令人应接不暇的后现代主义浪潮, 90年代初,马蒂斯的作品重返公众和学院的视野,再度掀起了人们对这位睽违已久、誉享史册的经典现代主义大师的热潮。其中标志性的事件,是华盛顿国家美术馆于1990年举办的“马蒂斯在摩洛哥”展和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the Museum of Modern Art)于1992年举办的“亨利·马蒂斯:回顾展”,后者集中展出了这位艺术家最伟大的成就,包括275幅画作和50幅剪纸作品,还有大量的雕塑、素描和版画作品。此次展览距离上一次美国举办的以其作品为主题的展览(1951,MoMA)已经过去40年了,而在巴黎大皇宫举办的回顾展(1970)已是在20多年前。跨越时代的喧嚣,重见《生之喜悦》;虽恍如隔世,却体现了
马蒂斯艺术旷日经久的魅力。
随之而来的则是对马蒂斯艺术的重新阐释与评价。时过境迁,随着形式主义和图像学方法的沉寂,语言学、人类学、符号学、心理学、知识考古学、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等理论方法的绽放、丛生和“旅行”,为艺术史研究注入了新的血液,展现了新的视野,破除了循常习故的观念,产生了独辟蹊径的研究成果。马蒂斯作为现代主义绘画的一面旗帜,必然得到诸多新路径的“解剖”与解释。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性的成就,包括希拉里·斯波林(HilarySpurling)的传记研究(《马蒂斯传》),凯瑟琳·博克.威斯(Catherine Bock Weiss)的档案研究(《马蒂斯研究指南》),约翰·埃尔德菲尔德(John Elderfield,1992年回顾展的策展人)的图像学分析(《描述马蒂斯》),以及美籍法裔艺术史学者、《十月》艺术批评团体主将伊夫-阿兰·博瓦(Yve-Alain Bois)运用结构主义方法对马蒂斯艺术所做的形式-结构分析。
伊夫-阿兰·博瓦既是罗兰·巴特的学生,也是将美国艺术批评家格林伯格和罗莎琳·克劳斯的理论引介至法国的学者,在形式主义、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的影响下,博瓦试图重新定义理论在现代主义批评话语中的地位。他警告不加批判地采用理论方式,同时也反对对所有理论的先验拒绝,他认为理论最好是用来回应一个关键问题的具体要求。他的代表作《作为模型
的绘画》清晰地展示了在结合绘画和文本的仔细阅读情况下,各种理论方法的精准、灵活而富有启发性的运用情况。博瓦关于马蒂斯艺术的阐析集中于其90年代的论著,包括《马蒂斯和“原初素描”》(收录于《作为模型的绘画》)、《论马蒂斯:致盲者——致列奥·斯坦伯格》、《马蒂斯的<浴女和乌龟>》及《马蒂斯与毕加索》等。可以说,马蒂斯的艺术,是博瓦运用形式-结构分析方法研究现代主义艺术中最缜密而详尽的案例之一。本文将在文本细读的基础上,提炼并评论博瓦捕捉到的马蒂斯艺术的主要形式-结构特征,分析其研究立场与方法要旨,并尝试就其观点做一些跨文化艺术理论方面的联想阐发。
一循环 张力=膨胀摩洛哥小城丹吉尔(Tangier)是非洲最北端的城市,俯瞰着漆黑的地中海和湛蓝的大西洋,与西班牙的塔里法只相隔一道浅浅的直布罗陀海峡。地理上的交叉导致了民族、语言和文化的协同作用,她成为一个国际区域,它半独立于非洲,吸引了外交官、艺术家、作家和度假者源源不断的到来。它曾经出现在尤金·德拉克洛瓦(1832)的笔下,20世纪初(1912-1913),它又吸引了画家亨利·马蒂斯的到来,这位画家正在为他的艺术寻新的方向。马蒂斯被这个国际化的城市迷住了,那明亮的光线、鲜艳的彩、斑驳的阳光和引人注目的异国建筑。马蒂斯对波斯艺术和德拉克洛瓦的北非绘画的兴趣,以及保罗·高更在彩方面给他的建议,都使他对这座城市的访问感到由衷高兴,在丹吉尔的日子,对他的创
作方向和职业生涯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形容丹吉尔的光线“柔和”,这座城市是“画家的天堂”;他用丰富的颜料、生动的笔触和对比鲜明的图案来诠释这一切。一到那里,他立刻就去了离酒店不远的私人庄园布鲁克斯别墅(Villa Brooks)的花园,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画那里生长的刺果、棕榈树和长春花。在丹吉尔期间,马蒂斯创作了大约20幅油画和大量素描,使用了大胆的形状和充满活力、富有表现力的彩。在他的丹吉尔风景画中,最令人难忘的是1912年的风景画《丹吉尔湾之景》(View of the Bay of Tangier )、《卡斯巴入口》(Entrance to the Kasbah)和1913年的《窗口观景》( LandscapeViewed from a Window)(图1)。《窗口观景》画面上满溢的亮蓝,让人想起天空在纯白建筑上的反射。这幅画作是他在法兰西别墅(Grand Hôtel Villa de France)35号房间里直接从窗户望出去的风景,可以看到圣安德鲁教堂(St.Andrew’s Church)和远处的旧城区。
图1 马蒂斯,《窗口观景》,1911-12
舞的结构从指不胜屈的文献档案中,伊夫-阿兰·博瓦到了一条关于马蒂斯在丹吉尔获得某种视觉体验的记录。在1912或1913年的某一天,画家站在一堵让他印象深刻的蓝墙壁前,他为自己无法在绘画中表现出这种蓝的扑面而来的“感官强度(sensorial intensity)”而感到惋惜;
他曾对基诺·塞维里尼(Gino Severini)吐露心声:“为了让自己摆脱那种支配一切的蓝感觉,他必须把整幅画布涂成蓝,就像一位壁画家一样。”[1]在《马蒂斯与毕加索》的第一章《外语》里,针对这句心声,博瓦认为,马蒂斯对于画一幅单画的冲动,恰恰证明了,他反对将图画看作符号的组合,因此,“马蒂斯是一个现象论者(phenomenologist),毕加索则是一个结构主义者”[2]。随后,他指出,虽然马蒂斯反对任何一种任意的符号系统,但是为了能够传达出他在丹吉尔所经历的那种视觉体验,那种满幅彩的奔涌,漫漶无言的洪流,这位画家还是发明了一种清晰的系统。这个系统依赖于两个等式:第一个是马蒂斯自己创造的“质量=数量”,第二个则可以写成以下公式:“循环 张力=膨胀”(顺序可易)。
图2 马蒂斯,《生之喜悦》,布面油画,1905-1906
膨胀(expansion)、循环(circulation)、张力(tension)和外围(peripheral)等等,是博瓦在分析马蒂斯绘画时的常用词汇,它们代表了被萃取提炼出的形式-结构特征:膨胀感、循环性与边缘性(去中心性)。需要明确的是,这种对膨胀感(expansiveness)的执著并不是画家在经验丹吉尔蓝墙之后才开始的,而是至少从1905年(或更早)便开始的追求,且绵延日久,贯穿一生。对于画家生涯而言,1905年《生之喜悦》(Le Bonheur de vivre, 1905-6)
(图2)无疑是一件标志性作品。在生命的最后阶段,马蒂斯坦言:“从《生之喜悦》——我当时是35岁——这个割断——到我现在82岁——我一直保持不变···因为我一直在寻同样的东西,也许我是通过不同的方式认识到这一点的。”[3]可见,正是在这件作品中,马蒂斯“把他的发明带回家”;这幅画在很多方面概括了马蒂斯的整个事业,他把这幅画当作一个宣言,当作他所有作品的调音叉(tuning fork)。[4]约翰·埃尔德菲尔德在为MoMA回顾展撰写的《描述马蒂斯》[5]中,发掘并重申了20世纪美国著名艺术史家和艺术批评家列奥·斯坦伯格(Leo Steinberg)的论及《生之喜悦》的几被遗忘的篇章《当代艺术及其公众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