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宽:说夏
 
杨宽
【导读】知北游按:杨宽先生此文发表于1937年,是一篇讨论夏史的力作,后收入《中国上古史导论》,刊于《古史辨》第七册上编。在该文中,杨先生旁征博引,通过对先秦古籍记载的整理审察,指出“‘夏后’即‘下后’,本为下土之神或人王之通名”、“‘有夏’之‘夏’,盖‘下土’、‘下国’之省,或为‘下土’二字之合音”,这些观点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算是揭破了关于“夏”之含义的千古之谜,足以扫荡一切关于“夏”之解释的谬论讹说,直到今天仍能给人很多启发。正如顾颉刚先生在案语中所言:“杨先生此文最大之贡献,在指出‘夏国’之传说与‘下国’之传说有关系,或禹、启等人物与夏之代名合流之由来”,可谓中肯的评价。建议现在那些热衷于“研究”夏代历史却又不肯读书、喜欢意淫扯淡说瞎话的人读读杨先生此文,必多有收获。但是,杨先生此文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如殷墟卜辞中的“土方”,经郭沫若、程憬、胡厚宣等先生研究,已经证明确为夏人,此已为不易之论,而杨先生目为“曲说”,认为卜辞中不见夏人之踪迹,恐非其实;特别是他赞成陈梦家先生之说,否认夏代的存在,认为“夏史传说之由周人展转演变造成”,未
免武断;顾颉刚先生作为“古史辨派”的领军人物,疑古甚勇,然对于夏代及其历史仍取谨慎态度,他在案语中虽然认为陈、杨二先生所疑有理,但他的观点是:“吾人虽无确据以证夏代之必有,似亦未易断言其必无也”,应是不同意彻底否定夏代的观点,顾先生在其它著作里也只是承认夏史的“茫昧”,却从没说夏代、夏史不存在。故而在读此文时,此类问题不可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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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来关于“夏”一名之解释
《国语·周语下》云:
“昔共工弃此道也,……欲壅防百川,墮高湮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共工用灭。其在有虞,有崇伯鲧,播其淫心,称遂共工之过。……其后伯禹念前之非度,……共之从孙四岳佐之,……合通四海。……皇天嘉之,祚以天下,赐姓曰‘姒’、氏曰‘有夏’。”
此谓夏为皇天所赐之氏,特战国时人之妄说耳。论“夏”之起源者,自来诸说纷纭,今约略举
之如下:
(一)“夏”像中国人说 《说文》云:“中国之人也。从夊,从页,从????,两手;夊,两足也。”
(二)“夏”像舞容说 徐灏曰:“戴侗亦曰:‘夏,舞也,??像舞者手容,夊象舞者足容’,是也。夏时夷狄始入中国,因谓中国人为夏人”。
(三)“夏”像禹治水说 《说文疑疑》曰:“从??,手有所持也;从夊,足有所躧也:象农夫之夏日治畦也。夏者,禹有天下之号也;从??,手有所持也;从夊,足有所躧也:象神禹之八年治水也。”
(四)“夏”像爬虫为图腾族徽说 卜辞中有字作“”、“”、“
”、“”、“”、“”诸形(知北游按:此乃甲骨文之“秋”字,与“夏”字无关),叶玉森氏《释夏》以为“并像蝉之緌首翼足形,蝉为夏虫,闻其声即知其夏,故先哲假蝉形以表之。”姜亮夫氏作《夏殷民族考》(见《民族杂志》)则谓像爬虫,云:“夏民族的传说,是以禹为宗神,冀为生息地,禹、冀亦即龙蛇龟黾一属的东西,因而也命其族为爬虫子孙,与汉家自命为龙种,作用全同。从他的文字系统上看来,着一定是种水中的怪虫。”
(五)“夏”以夏水得名说章炳麟氏《中华民国解》云:“夏之名实因夏水而得,是水或谓之夏,或谓之汉。……地在雍、梁之际,因水以为族名,犹生姬水者之氏姬,生姜水之氏姜也。”
五说中,(一)说谓夏像首及两手两足为中国之人,叶玉森斥之曰:“一若外国之人首及手足与中国异数者然,诚强索解矣!”(二)说谓舞容,其误与(一)说同,舞不必中国独有,亦不必中国之特长。(三)说谓像禹治水,更属臆说,不值一辨!(四)说以社会学解释,禹之传说固多与龙鱼有关,然在传说初相未明前,但凭后世之传说,以社会学解释,未见其当。姜氏所举北方一带所发现之爬虫化石,谓即夏民族所崇拜之对象,我人亦未敢遽信之。(五)说谓夏以夏水得名,较为近理,然亦无确切之证据。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云:“就
全地言之,中国在西北一小隅,故陈公子西字夏,郑公孙夏字西。”余疑“西”与“夏”之有关,实由于大夏、西夏之名而来。近人或疑大夏亦为夏民族,王国维氏作《西胡考》,尝列举《逸周书·王会篇·伊尹献令》、《史记·封禅书》、《吕氏春秋·古乐篇》等,以证大夏之由东西迁。徐中舒氏作《再论小屯与仰韶》,乃径谓大夏即夏人西迁后之称号。程憬、姜亮夫两氏皆从之(程有《夏民族考》,见《大陆杂志》一卷六期)。而童书业氏作《蛮夏考》(《禹贡》二卷八期),则以大夏在极西之地,盖夏民族之发源地。夏民族本颇渺茫,是否与大夏有关,至难言也。夏代之“夏”,与大夏之“夏”,我人但能认其名称偶合而已。“夏”代一名之来源,我人实无确切适当之说以解释之,至今犹为疑问也。(王国维氏尝作《说商》一文,以商即商丘,确不可易。)
二 夏国族之有无问题
晚近治古史学者如顾颉刚氏等,于尧、舜、禹诸帝已深疑其虚伪,而于陶唐、虞、夏等,虽不信为朝代之名,然仍以为真有其国,惟伪史家妄作合耳(见《古史辨》第一册页一一八)。并以为《左传》所称虞不言舜胤,唐不言尧后者,或为唐、虞二国之本相。余前作《尧即颛顼说》尝列举十证,以明尧与颛顼皆由“高阳”之义演出,而“高阳”则又由“天帝”之义
演出,至“陶唐”则又“高阳”之声转也(见《大美晚报历史周刊》三十五期,又四十八期)。然则陶唐之国,亦传说辗转演变而成者,非真有其国。唐、虞古国之名,《诗》、《书》中尚未见(如“唐风”之“唐”及“虞、芮质厥成”之“虞”决非后世所称之唐、虞,此唐盖为商末小国,“虞”盖即大伯所封之吴也),其为虚伪必然。至“有夏”之名,虽见于《诗》、《书》,然亦颇有可疑之处。
夏代之有无,本属疑问,吾人尚无实物以明证其必有。《书》中之《夏书》,如《禹贡》近人疑其伪,《甘誓》亦出战国人手。夏、殷二代密接,而卜辞中迄未发现夏代之踪迹。卜辞中有土方者,乃殷人西北方之强敌,郭沫若氏断为猃狁之一部落,云:“《不娸簋》有‘驭方猃狁’,《诗》言‘城彼朔方’,朔、御、土古音同部,当即同是一族”,其说似矣。而程憬以“土”、“夏”古音同部,谓即有夏,其说无当。殷革夏命,必夏族无法抵抗而为其所革,不应在殷末犹时时为患,且犹为强敌也。程氏云:“我们因知夏民族自为商所击败之后,其族一部仍留东方,而一部则已退至西北,……藉其余威,仍不失其为西北的一强梁的部落”,此曲说耳。
夏代之来本为周人历史观念所构成。傅斯年氏《新获卜辞写本跋》云:
“虞夏商周四代的观念,只可说是周代人的观念,或可说是西土人的观念。若东土人则如《左传》所记各东夷之传说,并不如此,当时太皞、少皞、殷一个系统。”
殷商一代为东西所共有,商之前则两相殊异,究孰是孰非耶?恐两者皆非也,皆凭其神话之演变而组成耳。夏史既为周人辗转演变而成者,故周人盛称之,而东土之殷人则不知,亦无怪乎卜辞之不见其踪迹矣。
前顾颉刚氏创为禹为社神说,一时学术界哗然,目之为异端邪说,其实此说本甚属可能。近顾颉刚、童书业二氏作《夏史考》(其《夏史三论》已刊《史学年报》二卷三期),明证夏史之皆属虚无,无不由于神话传说辗转演变。夏史既出演变而成,“夏”之一名又安见其非演变而成乎?(书业案,近人陈梦家先生专研甲骨文,作《商代的神话与巫术》,亦主夏史全从商史分出,夏本无其朝代,见《燕京学报》第二十期。)
“夏后”解
古籍称夏代,多曰“夏后氏”,如《诗·大雅·荡》云:
“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左·昭二十三年传》引《诗》曰:
“我无所监,夏后及商,用乱之故,民卒流亡。”
《论语·八佾篇》云:
“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
《国语·鲁语》云:
“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商人禘舜而祖契,……周人禘喾而郊稷,……。”
《礼记》中以有虞氏、夏后氏、殷人、周人并称者至多。尝怪夏既为一代之称,何故曰“夏后”?旧说夏制称帝王曰后,然则“夏后”之“后”既非姓氏,又何故曰“夏后氏”而不曰“有夏氏”?是“夏后”必为一联语,有极密切之关系在也。因疑“夏后”即“下后”,为“上帝”之对待名称,而夏代之名即由此出。
夏史中之人物的,在传说中本多与天帝对待。如《墨子·尚贤中》称鲧为帝之元子而帝刑之于
羽郊。《天问》、《晋语》、《海内经》皆以鲧为帝殛,此乃传说之初相,鲧为颛顼之子,尧殛鲧流共工,颛顼与共工争帝等说,皆由此出。又《墨子·非攻下》云: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高阳乃命禹于玄宫。”
而《艺文类聚》八八二引《随巢子》曰:
“昔者三苗大乱,天命殛之,夏后受于玄宫。”
此迳以“夏后”与“天”相对待。颛顼与尧本从天帝化出,余前已明证之;帝俊、帝俈、帝舜又即一人,亦为天帝,郭沫若氏亦已明证之;而禹为社神,顾颉刚氏已明证之。“夏后”即“下后”,即社神之义也,古史传说中,尧、舜命禹等事,无非此“上帝”命“下后”神话之演变耳。土字旁一个于怎么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