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生态·人性:《神经漫游者》中的后人类主题
作者:何敏
来源:《湖北经济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2020年第02期
        摘 要:后人类是近四十年来西方学术界研究的热点之一。作为科幻小说中典型的未来人形象,后人类是高科技作用下的产物。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从后人类的形成、生存处境以及人性本质三个方面来展现小说的后人类主题。后人类在有机/无机、自然/人造、男性/女性身体边界的解构与重构中形成,面临着自然生态的破坏以及阶级固化和极权统治的生存困境,根本上旨在对人文主义以来的人的观念进行批判,重新定义人的概念,展現后现代社会中的人性诉求,并为当代社会技术趋势和人本质的批判性反思开辟话语空间
        关键词: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后人类;科幻文学
        当代加拿大籍美国科幻作家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长篇处女作《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1984)被誉为赛博朋克的滥觞之作,史无前例地荣膺了雨果奖、星云奖和菲利普·K·迪克奖在内的三大科幻奖项。《神经漫游者》构建了一个高科技和诸多现实问题并存的后现代社会,而后人类(posthuman)则取代了传统的人类成为后现代社会中的主体。作
为一部赛博朋克科幻作品,《神经漫游者》出地展望了高科技的未来社会中人类到后人类的转变以及其面临的种种困境,对科技进行反思,强调后人类的人性本质。
        一、后人类的形成:身体边界的解构与重构
        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提出了以人机嵌合为特征的赛博格(cyborg)后人类形象,她指出:“在二十世纪晚期这个神话般的时代,我们都是被理论化和被制造的机器与有机体的嵌合体;简而言之,我们都是赛博格,赛博格是我们的本体论”[1]66,而人与动物、有机体、机器等边界的分解是后人类出现的重要原因。在哈拉维之后,后人类研究的另一位重要学者凯瑟琳·海勒(Katherine Hayles)综合考察和分析了诸多后人类学者的相关研究,她认为:“后人类的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重建自己的边界。”[2]5海勒将后人类看作是一个身体不断被抽象化,而意识/信息趋向于实体化的物质——信息实体。尽管哈拉维和海勒对后人类的定义有所不同,但二者都强调在后人类形成的过程中,作为物质有机体的人类身体遭到侵入,在对身体边界的解构和重构中后人类得以形成。而后人类的解构实际上是人本体结构的解体,这些结构包括“有机/无机、男性/女性、原创性/复制(图像/现实、技巧/自然)、人类/非人类”[3]10。
        威廉·吉布森《神经漫游者》采用旅行探险小说的叙事模式,描绘了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中网络黑客凯斯受雇于人工智能冬寂,帮助其寻另一位人工智能神经漫游者,从而融合成为更高级的智能网络的故事。小说中形态多样的后人类跨越了传统的身体边界,解构了有机/无机、自然/人造、男性/女性的二元对立结构。
        在《神经漫游者》构建的高科技时代,身体可以同机器进行组装,意识也可以超越身体的限制,完全脱离身体而成为数据与机器结合。有机体的身体与作为无机体的机器之间的边界解构,并重构为赛博格后人类。凯斯作为能够进入信息数据空间的黑客是典型的意识与机械连接而摆脱身体的后人类。他享受超越身体的赛博空间(cyberspace)极乐,对身体以及身体带来的欲望感到厌恶。凯斯因为背叛雇主而遭到惩罚,被破坏了神经系统,无法再次进入赛博空间。当他受命于冬寂后获得修复,再次通过操纵台进入赛博空间时产生了不可言喻的归属感。在赛博空间内,意识具有高度的自由,摆脱了现实世界中空间和时间的限制。凯斯能够在瞬间穿梭于不同地区的数据网络空间之中,而赛博空间中也没有时间的存在。小说中的后人类还包括机械与肉体嵌合的赛博格。千叶城中的酒保拉孜装有“俄国军队制造的假肢,里面装着有七种功能的力反馈操纵器”[4]4;女杀手莫利在视神经上植入了时间显示器芯片,眼窝下安装了能够拓宽视野的镜片,酒红的人工指甲下是作为武器的十只四厘米长的
双刃刀片。这意味着人类身体的能力和自由度得到极大的增强,逐渐摆脱有机体诸多方面的限制。
        除了跨越有机与无机边界的赛博格后人类,《神经漫游者》中的后人类还包括通过各种技术更换身体器官、延长生命以及进行克隆的后人类。其形态虽然仍是肉体的,但实质上解构了自然与人造之间的边界。小说中通过技术改变和复制身体已经十分普遍。凯斯两次更换了新的胰脏和肝脏;黑市商人朱利斯·迪安通过遗传医生重设DNA密码延长寿命、抵抗衰老;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凭借基因克隆技术克隆出了后代3简女士,形成了稳定的垄断企业。
        小说中跨越身体边界而形成的后人类还具有男女性特质交融的特点,这反映了技术作用下性别边界的瓦解以及后人类的去性别化特征。后人类的混杂性也反应了男女二元对立结构的解体,借助科技实现的身体的更改也在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导源于身体结构差异的男女性别差异。
        威廉·吉布森在作品中刻画了众多去性别化的后人类形象。千叶城中黑市商人朱利斯·迪安在外貌上男女莫辨,而威廉·吉布森同样使用了“美”这样一个女性化的词语来形容男性全息艺术家里维拉,他们都通过外科手术更改自己的容貌。女杀手莫利则是受雇于人的街头武士,
她一方面向男性出卖自己的身体赚取金钱,进而修改自己的身体,增强身体各方面的能力;另一方面身体的修改又使其更为勇猛,体现了诸多鲜明的男性特征。莫利是典型的男女一体的后人类形象,在与凯斯做爱的过程中,莫利占据着主动;在行动时她更是果敢、勇猛;在性格上,莫利也十分刚毅、极少透露出自己的情感;此外,她还热爱观看凯斯难以接受的血腥搏击。整容以及科技带来的有机与无机的嵌合使得男女之间的边界逐渐趋于模糊,后人类身体边界的跨越同样表现在男女一体化的过程中。
        《神经漫游者》通过对有机/无机、自然/人造、男性/女性三重二元对立结构的解构和重构形成了后人类形象。这些后人类又具有去性别化、可复制和易改变的特征,这也反映了后人类在边界跨越之后的混杂性。后人类身体边界的解构与重构借助于先进的科技作用,体现了人对更自由、更强大自我的追求。
        二、后人类的处境:生态环境与赛博空间的自然与人造、真实与虚拟
        计算机网络技术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才逐渐兴起,而威廉·吉布森在八十年代的作品《神经漫游者》中富有预见性地设想了赛博空间的存在。小说将故事的发生设置在超现代化城市和网络空间中。在瑰丽震撼的科技想象之外,生态环境中的自然与人造景观、赛博
空间中的真实与虚拟场景相互对照,映射后人类的多重生存困境。
        (一)生态环境的自然与人造
        在广受赞誉的小说开篇中,“港口上空的天犹如白电视屏幕”[4]3一句颠覆了传统自然环境的叙事想象,正如鲍威尔所言:“《神经漫游者》开篇就用了科技式的语言来描述自然。”[5]133威廉·吉布森正是通过大量使用与人造物相关的科技语言来反映生存环境的科技和现代感。日本千叶城作为超现代化城市的典型有着铅灰的天空、彻夜不灭的石英卤素灯、白泡沫塑料组成的浮岛、巨大立方体形状的生态落以及华丽绚烂的霓虹灯和全息投影招牌。但在高科技的超现代化城市中,生态环境却极度恶化。昏灰的天空下,路上的行人带着过滤面罩,空气经常被形容为有毒的、陈腐的。凯斯对千夜城的最后印象是:“那片深的建筑。一片雾气升起,遮盖住黑的海水和海面上漂浮的垃圾。”[4]48凯斯的家乡美国斯普罗尔也是相似的景象,透过他的视角可以看到城市自然景观与工厂废墟、红核聚变反应堆交织在一起,显现出破旧、衰败的氛围。
        在自然生态环境的污染之外,《神经漫游者》中还包括了大量的人造生态环境。人造城市自由彼岸属于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整体上是一个巨大的人造纺锤体,阳光通过拉多-艾
奇逊系统注入,“天空只是一种围绕光束管不断旋转变化的视觉效果”[4]146。自由彼岸中的青草、云雾、树木甚至是日落、晨光等都是人造景观。在夜晚,全息投影又制造出华丽的星座和夜。拉多-艾奇逊系统替代了太阳循环着清晨和日落。除了各种生态景观和形态各异的后人类之外,在超现代化的城市生态系统中,基本很少有其他自然动物的出现。小说中为数不多的动物基本上都是机器仿制或者变异的动物形象,如在沙滩上爬行的有着青铜外壳的机器螃蟹,受到化学毒素影响而变异的体型巨大的耗子。
        通过全息投影、机械制造等方式复刻和仿制的生态景观和动物掩盖了后现代社会中自然生态的破坏。这种破坏给后人类的生存处境增添了沉重、阴郁的彩,恶劣的自然环境也成为赛博朋克小说的典型场景。威廉·吉布森用平淡日常的语调展现了后人类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社会中面临的生态问题,技术的掩盖和复刻对自然生态没有起到任何的改善作用,人造的真实取代了自然的真实,反而助长了对生态无节制的破坏。
        (二)赛博空间的真实与虚拟
        后人类生存的外在世界反映了自然事物与人造事物的混淆,而赛博空间则进一步模糊了真实与虚拟的界限。威廉·吉布森在《神经漫游者》中对赛博空间進行了定义:“它是人类系
统全部电脑数据抽象组合之后产生的图形表现……它是排列在无限思维空间中的光线,是密集丛生的数据。”[4]62赛博空间的构成是数据,凯瑟琳·海勒认为它是“通过将数据矩阵转化为一个可以发生叙述的场景来创造的”[6]83,本质是对外在世界的模仿。
        《神经漫游者》中的赛博空间同现实世界一样划分洲际和国家,如美国基因技术公司三菱的绿方块、东部沿海核裂变管理局耀眼的猩红金字塔,欧洲伦敦数据库、瑞士商业银行和哥本哈根大学数据库,南美洲巴西里约商务区和政府等都在赛博空间中得以体现。一些赛博空间中还有作为空间隔离的冰墙,这也类似于现实世界中的边界线。跨国大财团泰西尔——埃西普尔家族的人工智能制造出的冰墙内部是闪耀着无尽霓虹的都市,而这些都市全都是曼哈顿摩天大楼的复制品。赛博空间还可以模拟真实的生存环境,冬寂与凯斯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赛博空间模拟的千叶城中;另一位人工智能神经漫游者同样在赛博空间中制造出大海、海鸥、混凝土城堡建筑和灰沙子的海滩作为其藏身之地,这也是它的创造者玛丽-法兰西小时候独自呆过的摩洛哥。
        “《神经漫游者》——更广泛地说是赛博朋克小说——被普遍地认为是一种有影响力的新的社会批评形式。”[7]337赛博空间中各异的建筑和场景通过凯斯的视角叙述出来,具有独
特的隐喻含义,暗示了赛博空间的社会性。它们鲜明地表现了后现代社会中的政治和经济霸权垄断,政府、军队和跨国公司不仅仅占据着赛博空间,也掌握着军事、政治权利和大量的社会财富,而这一切都是通过科学技术控制实现的。
        威廉·吉布森以科幻想象的方式对科技化的未来进行反思,在后现代社会中,技术带来的人的能力的增强和生命的延长将促进原有的政治权力和经济财富的固化。正如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指出的:“在威权体制中,领导人的任期不受宪法限制,寿命延长的后果对这些国家的代际替换产生了负面的影响。”[8]66而跨国大财团也超越了旧有的生命局限,财富的世代延续更为稳固。但科幻小说并非完全是对未来的想象,杰姆逊认为:“科幻小说是用幻想的方式把现在的意识形态矛盾转移到未来,科幻主要的反思性作品最多让我们意识到乌托邦的变革是我们无法想象的。”[9]234《神经漫游者》中的赛博空间对外在世界的模仿和再现也是吉布森所处的美国社会中霸权主义和垄断资本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