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罪》作者常书欣:曾是蹲过大牢的“古惑仔”
作者:刘璐
来源:《华声·观察》 2016年第15期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连续剧《余罪》的原著小说作者常书欣觉得自己也渴望深陷于这种对生活和生命的热情中,就像有时候他回想起广州火车站,他觉得又恐惧,又怀念。
    刘璐 /文
    常书欣大多数时候都是笑嘻嘻的,留着长头发,格子衬衫外面再套件迷彩夹克,胖胖的戴个眼镜,在山西沁水县城,他属于很好认的那种人。
    当《余罪》被拍成连续剧火遍整个互联网之后,原著小说作者常书欣还是如常在县城里穿梭,买买,写写小说。
    常书欣在临近县城的山上了一个房子进行写作,每天从家骑车出发,经过小河和麦田,10分钟就能到。窗户望出去就是连绵的青山,晋南的气候稍显温柔,有时风吹过来,成片的向日葵田和玉米地,就和
常书欣的长发一起飘起来。要不是他桌上凌乱地摆着《世界轻武器精粹》和《合同罪》,你很难想象,像《余罪》那样的警匪刑侦故事诞生于这样一个地方。
    在《余罪》里,常书欣描写了一个行走在灰地带的传奇警察,与毒贩、悍匪、黑道大佬的博弈故事。创世中文网上连载的《余罪》至今点击量达到570万次,由张一山演出的网剧在两个月内观看次数超过了19亿。
    当过古惑仔
    2011年,已经成为全职网络作家5年的常书欣在当地电视台上看到一条新闻:当地警方破获了一起1993年的命案,凶手在逃亡18年后被缉拿归案。
    常书欣一惊,他记得这个案子,虽然18年过去,但他还是忘不了18年前那种害怕的感觉。他后来把这个故事写到《余罪5》里,给命案凶手取名为武小磊。毛孩
    武小磊曾经是和常书欣一起打架的朋友。
    1990年代,沁水县城之于这青春期男生的意义,就好像铜锣湾之于陈浩南们,每天无非就是成结队,打来打去。他们一起躲在录像厅里看《古惑仔》,那是青春的教科书,常书欣最喜欢的角是陈小春扮演的山鸡。
    “这个县城属于很穷很落后的地方,农村来了一帮,然后我们东关的一帮,西关的一帮,还有城关的一帮,每天就在这种小江湖里面,没事事,不因为什么,俩人产生口角了,就打一架干一仗。”空气里到处是无处释放的荷尔蒙,常书欣体格好,打架比较凶一点,属于基本上没人惹的这种人。
    那时的少年兜里揣着刀子很正常(几年之后常书欣还人做过一把山鸡那样的刀),脑袋被砖拍一下,第二天也能好好来上课。常书欣上高中时,有一次落单,被一初中生恶打,“在我眼睛这儿,砍了一家伙,不知道拿的什么东西,反正打得晕头转向的。”这个事情对他来说最严重的后果是伤及自尊,“你一个成名很久的大哥,被一帮小毛孩给卖了,把你追打了一路”。
    在这样的成长环境中,古惑仔们从没有想过生命是否脆弱这样的问题。他们第一次感到害怕,就是因为武小磊。
    在一个很偶然的傍晚,一个大地痞喝醉了酒,在街上和武小磊发生了冲撞,那地痞又高又壮又狠,而武小磊,“平时是个很老实的孩子”。但不巧那天,他身上带着一把刀。
    “拔了就是一刀,一刀捅死就跑了。”武小磊从此消失在了古惑仔们的生活中,一走18年,沁水县公安局长都换了几任,始终没能破案。武小磊的父亲本来是县里一名局长,却也时常被警察传唤去关几天。退休后,老两口在县城中心开了一家五金店,快70岁了还每天起早贪黑干活,生活拮据。
    伴随武小磊落跑而来的,是年轻人们“阳光灿烂的日子”的结束,大家突然意识到自己手里的刀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以及,再后来高考结束了,他们的命运也无可抗拒地各自走散了。
    抢过钱包
    常书欣值得书写的人生大都来自18岁之后。
    他高考考得不怎么样,母亲望子成龙,使劲揍他,他逆反心理强,带着几十块钱就离家出走了。那些流浪经历就成为他后来创作最主要的灵感源头。
    从沁水坐大巴到晋城,再偷偷上一辆火车,朝着广州的方向去了。“那个年代都往南方跑,好像那边是天堂,就跟现在咱们作为一个中国屌丝,在憧憬美利坚的繁荣一样。”常书欣说,“结果去了发现,比想象中要差。”
    首先给予他生存考验的地方就是广州火车站,每天流动人口100万,到处都是坑蒙拐骗。常书欣回忆,“每天基本上就是一个盒饭就搞定,因为你到了那个状态下,可能人没有善恶观念了,别人让你去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看见在售票窗口买票的人,正伸手递钱给售票员,可几乎就在眨眼间,钱就被抢跑了。“我干不了那个,干那个需要个子高,腿特别长,跑得快。”常书欣说。
    在1993年的广州,抢劫的方法总是千奇百怪。常书欣后来在写作中再去系统学习犯罪时,才发现当时
广州火车站的同行们非常有意思,“都是犯罪分子用他那种犯罪思维去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手法很精妙,你站在一个正常人的角度都会觉得这个东西不可思议。”
    比如很多女性骑那种前面有筐的自行车,两个贼配合,一个在后面喊,骑车的女性一回头,另一个就从前面把她筐里的包拿了;类似的方法也可用于普通机动车,事先将汽车后备箱上涂成黑,车主上车启动时一般会从倒车镜看到一团黑,然后下车检查,这时候犯罪分子就从副驾驶座上把包抢走。
    “反正那个时候到了那儿,你不可能按照正常方式去生活,年纪不大,没身份证,没学历,你可能根本没有机会去融入到正常的生活里面。你只有可能和这些坑蒙拐骗的搭一顿伙。”
    这有点像常书欣在《余罪》的开头写到的那个中国版“饥饿游戏”:把菜鸟警校学生扔到一座鱼龙混杂的城市里,身无分文,也没有正经身份,经历40天的生存考验。
    常书欣在火车站混了几天,学东西很快。当时的生活状态是走到哪儿睡到哪儿,走到哪儿都能捞上点什么。那时黄花岗附近有一个开放式的公园,盲流特别多,常书欣是其中一个,广州的气候让他可以比较舒适地睡在草坪或躺椅上,谋生手段是很“低级”的抢包。
    广东男士的体格一般比他瘦小很多,头发梳得油光滑亮,喜欢夹个包在腋下。常书欣和一个河北沧州人搭档,后者会两句粤语。在酒店或者银行门口,看见类似目标的广东男士,河北人就会突然跳上去,
说一句:“仲记唔记得我啊?”对方一愣,通常会回:“你系边个啊?”还没回过神来,腋下的包就被抢了,被抢的人一急上前去追,没想到贼还有个搭档从后面踹他一脚,摔一跤,就再也追不上了。
    常书欣从七八月份开始这样搭档,到十月份有一次,他当那个抢包的人,结果被抓了。
    蹲过大牢
    常书欣在监狱一共待了8个月。
    被抓时,他先被巡逻队揍了一顿,去到派出所又被警察打了一顿。在正式逮捕手续办好之前,他被关进羁押仓,又被揍了一顿。常书欣后来回想,在羁押仓的日子几乎改变了他的命运,“在外面混的时候你接触的大部分都是正常人,只有一小撮坏人,但是你进去里面以后,接触的人就没好人了。”偷的,抢的,做假护照的,杀人放火的,稀奇古怪的什么都有,一个仓里二十几个男人,每天两顿饭过后,除了吹牛就是打架。常书欣觉得那是一段很恐怖的日子,他说自己甚至能理解警察为什么都要刑讯,因为“你面对的就是这帮烂人”。
    被正式送进逮捕仓之后,日子就趋于稳定了。
    常书欣牢房里的老大是一个经济犯,六十多岁,大家都很喜欢他,他喜欢给人讲故事,最主要是家里有钱,经常会分东西给牢房里的“无产阶级”们吃。
    还有一位,已经在牢房里住了两年多,很讲礼貌,不像其他人满嘴粗话。常书欣不知道他犯的什么罪,就看他每天都会把家里的来信拿出来看,里面有小孩的照片,没事的时候就抄一遍信,每抄一遍还要细细想很久。“当时看不懂,现在好像能感受到他的那个感觉了。”直到他走,常书欣才知道他是因为抢劫杀人被判的死刑,“他可能对生活还有向往,最大的希望就是别判死刑。你和他近距离接触以后,好像感觉也不是那么穷凶极恶。”
    常书欣后来回想,这些经历让他看人的眼光更复杂,人不再是简单的善或者恶,“一个人因为钱去犯罪,这个人有问题;一个人因为面包去犯罪,那是这个社会有问题……”
    这也是作家马伯庸认为常书欣笔下人物的可贵之处,“他们有贪欲,有胆怯,有小人物的不平气,有骨子里的惫懒,可也有仗义每出屠狗辈的豪气,丝毫不觉矫揉造作。”
    常书欣很庆幸自己当时被抓,如果“运气”再好一点没有被抓,可能不出半年他就无可救药了。“人的胆子和欲望会不断膨胀,今天抢包,很可能明天就去抢车,再就去了。”
    31岁,开始创作
    8个月后常书欣被警方送回沁水县,父母倒是没有再打了,直接送他去了补习班。
    于是,常书欣糊里糊涂考上了省内一所大专。但没想到的是,大学生活竟然这么无趣,整天除了睡觉
和赌博就没事干,他心又野了,只能去事,和人打架,结果又被开除了。
    “像我这些性格的人就是生活得不能太无趣。”常书欣说,“我们那个年代,就不管怎么样生活都不想生活得平庸了。”但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从底层做起,卖过菜,当小奸商,还卖过电脑。
    做电脑生意的时候,穷得不行,淡季时一周连一台都卖不出。他每天和电脑待在一起,又不会打游戏,要么就看电影,要么就看小说,由此发现在网上写小说能赚钱。说不清是一种理性的冲动还是一种感性的冲动,31岁的常书欣开始尝试写小说了。他此前为数不多的写作经验来自监狱,因为字写得好被安排写日常材料。
    事实上常书欣直到写出70万字也还没挣钱,他看了那些30万字就开始大卖的小说,觉得还没自己写得好,就咬咬牙继续,“反正我那时候最可以浪费的就是时间了。”后来终于被网站编辑注意到,推上架销售,挣了几百块钱,比当时一个月工资还多,这就成为他此后写作的原动力。
    数百万字的小说,灵感来自短暂的流浪和监狱生活,来自他平常爱看的美剧——在常书欣眼里,天下的警察和嫌疑人都一样,他从美剧中学习故事推进的风格和框架,再往其中填充本土的原料,但更多来自此后的县城日常。常书欣会有意识地去接触警察,大多是反扒队或者乡警。
    他们会告诉他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犯罪故事。“他们辛辛苦苦抓贼破案,最后发现是很简单的犯罪方式,这个戏剧性就很强了”,常书欣说。
    常书欣是那种走到哪里都能和人聊上天的人,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选择一个人出门,那种又烂又破的出租或三轮车,散根烟给街头混混,“和底层交往 ,一般就是一起骂娘就行了”,常书欣说,一般这种时候,故事就在他的脑海里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