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电影的爱与死
西方电影中的爱与死
李道新
李道新,北京大学艺术学系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
1988年湖北师范学院中文系本科毕业,1992年获西北大学中国现当
代文学专业硕士学位,1996年于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电影系获
博士学位,先后在西北大学中文系、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研究所和
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任职,2001年调北京大学艺术学系。开设过的
课程有:“中国电影史”(1999),“中国电影批评”(2000),“中国电
影史研究专题”(2001)。主要著作有:《中国当代文学形态发展史》
(文化艺术出版社,1994),《波德莱尔是怎样读书写作的》(长江文
艺出版社,1998),《中国电影史(1937—1945)》(首都师范大学出版
社,2000),《中国电影批评史(1897—2000)》(中国电影出版社,
2002),《影视批评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等。发表学术论文
30余篇,制作了《台港电影欣赏》、《世界电影史》、《中国电影史》
三个系列的课件共22集。
感谢大家在这样的一个星期六之夜来听我的讲座,本来以为这样一个相对沉重而又抽象的话题并不能引起听众太多的兴趣。我们今天主要通过一个大致的扫描,来探讨西方电影中的“爱与死”。
首先,要分析经典爱情悲剧及其动人情愫。在电影发展的早期,也就是现代主义电影还没有真正诞生的20世纪50年代中期之前,被人们习惯地称为世界电影的“经典时期”,爱与死是以一种“经典爱情片”的方式来展示的。当然,因为涉及到“死的问题”,这种“经典爱情片”更多的是一种“经典爱情悲剧”。然后,将要重点论述以本能、异化和悲怆为特点的现代电影中的爱与死。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后,随着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影响的深入,以及存在主义等
等一系列的现代主义文化思潮的兴起,还随着20世纪50年代中期各种现代主义艺术潮流的涌现,现代电影作为一种“反传统”的“叛逆”的电影浪潮,开始将爱与死作为一个非常独立的母题展示出来。接着,要对所谓后现代电影中充满反讽、拼贴和滑稽模仿的爱与死进行探察。在当下的时代境遇之中,爱与死作为电影的题材资源是如何被使用的。最后,我们还要得出一个简短的结论。
应该说,在人类历史上、在叙事话语中,“爱与死”始终都是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从诞生到毁灭,“爱与死”都是人类不可忽略、震撼灵魂的言说方式之一,它是人类精神和人类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比如,在文学作品里,《圣经》已有很多关于爱与死的话题。需要强调一点:在我的讲述中,爱与死是一个固定词组,或者说是一个独立的概念,不是“爱情”与“死亡”两个词汇的简单相加。中国的《红楼梦》也是表达爱与死的一个成功范例。我们在黛玉悲秋、葬花焚稿的场景当中,能够感受到爱与死带给我们的强烈震撼。在戏剧作品里,古希腊的悲剧《俄狄浦斯王》也是非常典型的有关爱与死的寓言;莎士比亚的《罗米欧与朱丽叶》更是如此。在哲学话语中,弗洛伊德、克尔凯郭尔、叔本华和萨特等等,都对爱与死有非常精彩而又本质的论述。例如,弗洛伊德有下面一段话:“在爱的问题上,性过誉(Sexual Overvaluation)现象始终令我们深感吃惊。这种现象表现为这样的事实:那个被爱上的对象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免遭挑剔,它身上的所有特点都比那些未被爱的对象的特点,或确切地说比它自己在被爱上之前的特点得到了更高的评价。……这种性过誉和这种爱的现象如果愈强烈,那么对这幅图景的解释就会变得愈准确无误。这时,那种倾向于直接满足的冲动可能完全变成次要的了,如一个年青人的炽烈情感经常会发生的那种状况。自我变得愈来愈谦卑,对象则变得愈来愈高贵,直至最后对象完全掌握了自我的自爱,这样一来出现的一个十分自然的后果是自我作出了牺牲,可以说这个对象吃掉了这个自我。”1弗洛伊德的论述,直抵潜意识或无意识的深层,观点明晰却又令人心悸。可以说,爱与死酿成的
1 《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林尘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第120—1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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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剧及其对这种悲剧的理解和阐释,已经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精神和文化,并将继续建构我们的叙事话语和电影历史。
对爱与死的讨论,从哲学、文学和戏剧的命题转换成电影的命题,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电影存在的深度模式进行严肃的探索。因为,在我们惯常的知识结构当中,电影总是不被重视
的;当然,这与电影诞生很晚,电影的历史跟哲学和文学相比还显得过于浅近有关系。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和我们的学科体制或人类知识的等级制度不无关联。到现在为止,在很多思想家和文学艺术家心目当中,电影仍然被认为是一种很“俗”的、很不上档次的、很没有深度的东西,充其量只是一种娱乐和游戏。当然,也有一些思想家认为,娱乐和游戏本身也是有自己的深度的——当然这是后话。
然而,我们发现,从电影诞生到现在,电影艺术家对爱与死这一宏大、深刻命题的探索,跟文学、戏剧、哲学等各种叙事话语相比,实际上是毫不逊的。无论经典爱情片,还是现代主义电影和后现代主义电影,不仅通过独特的方式探讨了爱与死,而且通过对爱与死的探讨抵达了20世纪以来人类精神和文化所能抵达的深度和广度。
首先,我们来看经典爱情悲剧。
在世界电影史上,可以说,爱情悲剧总是成就最大、观众最多、影响最大的类型片。不用说,在美国,那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曾经感动得我们热泪盈眶的、令我们回肠荡气的许许多多的优秀电影作品,像《魂断蓝桥》、《爱情故事》、《人鬼情未了》、《泰坦尼克号》等等一大批爱情悲剧,一方面涉及到“爱与死”,同时在美国以至世界电影史上创造了票房奇迹。
在东方,我们也看到,很多感动过我们的电影作品大多也是爱情悲剧。比如日本的《生死恋》、《伊豆的舞女》等等,这些影片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大陆风靡一时。日本电影展示的那种爱情悲剧,尤其是三浦友和与山口百惠搭档演出的一系列爱情悲剧电影,熏陶了中国一代人的情感,使之从枯竭走向湿润。总之,作为类型片的爱情悲剧,始终是世界电影史上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现象。爱与死同时成为电影艺术家乐于表达和电影观众乐于接受的话题。
对于中国电影来说,情况还有所不同。我们知道,20世纪以来,中国电影的生存和发展总是受到特定的政治、军事和经济状况的严重制约。在数不尽的“贫穷”、“苦难”和“战争”当中,中国的电影无法表达也无暇表达纯粹的爱情。我们很少看到由中国电影人拍摄的相对纯粹的爱情电影。如果说真有所谓的爱情悲剧,比如《马路天使》、《早春二月》这样的电影,我们也认为它并不纯粹,这种悲剧更像是一种政治悲剧或者说是社会悲剧。也就是说,在20世纪的中国电影界,我们拒绝对爱与死进行深刻的探讨。这是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值得从精神和文化的层面上进一步考量。
回过来,我们说这种不无古典、或者说不无经典意义的爱情悲剧,实际上是有非常深刻的文
化蕴含的。我们在《魂断蓝桥》、《爱情故事》和《生死恋》这样的影片中获得了观影的快感,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批判社会、审思文化的潜在动机。悲剧本身就具有某种颠覆性。这种批判社会、审思文化,或者说反社会、反文化的潜在动机,是一个时代或一个国家的精神文化得以发展的原动力。当然,爱情悲剧能够被主流意识形态所接纳,同时又能够创造高额的市场票房,如果仅仅依靠“叛逆”和“批判”为旗帜,恐怕也是不行的。我们知道,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任何政治话语都不可能拥有强大的市场前景。总的来说,批判文化和反文化,批判社会和反社会,是电影的一个功能,但是,如果一种电影要以反社会和反文化来标榜自己的话,它最终还是要被社会文化本身所吞噬。因此,爱情悲剧电影除了能够让观众感到一种反抗的动力以外,更多的是在宣泄观众的压抑情感过程中,成为了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的共谋,来维护社会的稳定。这是爱情悲剧的一种“文化和反文化、社会和反社会”的双重特性。实际上任何类型电影都具有这样的双重性。
中国理论界对于类型电影的研究非常薄弱,并且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主要是在文艺思想开始影响中国之后,中国电影是耻于谈“商业”和“类型”的。“类型”在我们看来是一种非常畸形的电影现象。但实际上,“类型”的深刻程度、丰富程度,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当我们面对着好莱坞和香港电影中大量的类型影片时,我们缺乏阐释话语,我们无以言说,我们
不知道这些东西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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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样,我们只知道用社会的尺度、政治的尺度来评判一部电影。在这样一种情况下,包括爱情悲剧在内的所有中国类型电影,都是需要我们来重新评判和发掘的。我正在做的一个课题,就是“中国早期电影的类型研究”,这种研究对于社会来说,好像并不是很重要,但是我个人以为,对于中国电影,我们要强调类型和类型研究。
刚才我们说到了经典爱情片,尤其是以爱与死为母题的经典爱情悲剧,是游走在“文化与反文化,社会与反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和反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话语。正因为如此,它获得了主流意识形态的保护,也正因为如此,它能够品尝到反主流意识形态的快感。现在,我们来看一下《泰坦尼克号》的结尾部分。这样的一种“爱与死”,我们需要对它进行重新的评判。如我们所知,1998年该片在中国大陆横扫一切的时候,中国人表现出一种很奇妙的心态。大量的评判者和观众都是“必须去看”,但是“一出来就骂”。实际上,我们还是被这部影片感动了。但是,为什么我们要骂呢?这就是因为我们观念当中存在着问题。我们认为它没有深度和丰富感,认为它是大制作,是用钱堆出来的,凡是用钱堆出来的东西就不好。这样的观念有问
题。我认为,评论界和观众的心态都是值得反思的。现在让我们重温这部电影结尾的经典场景。
(观摩《泰坦尼克号》片断)
诚然,这是在“大制作”和“金钱”背景下完成的一个爱情悲剧。但是,我觉得我们对这样的一种爱情悲剧不能有太多的轻视或者说是轻蔑。实际上,它是这个世纪末,人们对真挚爱情的一种渴望,一种怀旧意识的展示。在这种真挚爱情和怀旧意识当中,我们重新获得爱情的意蕴,重新获得对于死亡价值的一种感悟。也就是这样的电影,我们即便已经走过了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和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我们的灵魂还是会被感动的,我们的内心需要这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