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的渐文章分层
丰子恺先生是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很早从事文学散文写作的一个先驱作家。他在二十年代初期即开始执笔译书、作画、写文章,《渐》则是他在1925年立达学园从事教育工作时写的第一篇散文。文章的老婆
子恺写《渐》时,刚从日本回国不久,他在浙江白马湖春晖中学担任了一个时期的教职后,与几个友人一起来到上海,在虹口老靶子路办起了立达中学,后迁校至江湾,改建为立达学园。他是西洋画科的负责人。当时他不过二十八岁,一边教书,一边作画,在《文学周报》、《小说月报》、《教育杂志》、《东方杂志》等刊物发表了不少画作。这些画作,大多是抒写古诗意境,和反映童心的儿童生活速写,在形式上有日本画家竹久梦二和蕗谷虹儿的画风影响,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继承、吸收了中国画的传统技法,成为国内别具一格、使人耳目一新的“子恺漫画”,受到广大众的喜爱。
同样,子恺散文在中国文坛上也独树一帜。它的特点是思想感情诚恳真挚,文字语言朴素自然,和子恺为人一样,并无半点虚伪矫揉做作之处。子恺散文的另一个特点是内容常富有哲学意味,这与他以李叔同(弘一法师)为师有关。李叔同在出家前,曾在浙江第一师范学校担任美
术、音乐教师,子恺十七岁就考进这个学校,与李叔同接近。他的早期作品,不论漫画还是散文,都有较多的佛教出世思想。
人们读《渐》,常感到作者好像在和读者促膝谈心,他的态度谦和,语言娓娓动听,字里行间渗透着作者发自肺腑的思想感情。这种经过深思熟虑而从容地吐露出真情实感的文风,人们在形式上常称之为“随笔”。《渐》正是子恺《缘缘堂随笔》中的一篇至情至性之作。
虽然子恺当时入世并不深,但他通过佛学信仰上的沉思,彻悟到人生的无常,不免发出第一声悲叹。他对人世歹相:天真烂漫的孩子,变成贪得无厌的成人; 如花似玉的少女,变成坐在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血气方刚的青年,变成顽固衰颓的老头子,都归结为“造物主”对人的玩弄。而玩弄的方法则是“渐”。他说:“‘渐’的作用,就是用每步相差极微缓的方法来隐蔽时间的过去与事物的变迁的痕迹,使人误认其为恒久不变。这真是造物主骗人的一大诡计!”而人却被蒙在鼓里,一点也不察觉,因而堪受这样的折磨。只有少数几个“能胜任百年的或千古的寿命的人”,他们能识破“渐”的秘密,不受造物主的欺骗,他们能“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寸的心中”,那才是“大人格”、“大人生”。
从意义上来看,这篇散文的思想无疑是很消极的。他这里所说的“收缩无限的时间并空间于方
寸的心中”,实际上即是佛经上所经常宣扬的“人生如梦”,因而劝人“看破红尘”。所以后来子恺先生自己也曾向朋友承认那篇文章“很消极”。但是从散文写作的艺术来讲,这篇文章确是作者当时至性至情的流露。郁达夫曾盛赞子恺散文“清幽玄妙”,“灵达处远超出他的画笔之上”,《渐》正是这样的作品。你看它娓娓而谈,诉述着作者对人生的感叹,他把人世比作旅客乘车,有的宁牺牲自己暂时的安乐而让座于弱者,以求心的太平; 有的见众人争先下车,而退在后边,高呼“勿要轧,总有得下去的!” 他要求世人都要像这些不抢先的让座乘客那样,在人世做“明达之人”。他的文字是这样朴实无华,感情又是这样坦露无遗,读着这样的作品,真像春夜在灯下倾听谈心,夏日在溪边看流水细语。
子恺的散文随着他的经历,有发展,有变化。《渐》是他的散文的起步,有一定的代表性。从艺术上来看,它可以说是现代散文中“随笔”形式的一种典型之作。从思想上来谈,它是子恺在二十年代出世思想的代表作。到了三十年代,子恺有一些散文如《吃瓜子》,已开始不再停留在《渐》那个思想阶段,虽然当时他仍在冷眼旁观人世,但他已经意识到一种可怕的命运在等待着我们的民族,当他细细描写了中国人吃瓜子的绝技以后,禁不住惊叹着说道:“试看糖食店、南货店里的瓜子的畅销,试看茶楼、酒店、家庭中满地的瓜子壳,便可想见中国人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消磨去的时间,每年统计起来为数一定可惊。将来此道发
展起来,恐怕是全中国也可消灭在‘格,呸’、‘的的’的声音中呢。我本来见瓜子害怕,写到这里,觉得更加害怕了。”(《吃瓜子》) 所以《渐》也只能算是子恺二十年代思想的代表作品。到了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炮火摧毁了子恺的“闲居”之地缘缘堂,也把子恺从“象牙之塔”中召唤了出来,走向了与人民一起流亡逃难的道路。他的《辞缘缘堂》和《还我缘缘堂》等作品,都反映了他早期理想世界的破灭,和对新的生活的追求。如果说“渐”有使天真的孩子变成世故的成人,使美丽的姑娘变成丑陋的老婆子的作用,那么也请看看“渐”也有这样的本领:它能使我们的作家从超世变成入世,从脱离现实变成深入现实,从悲叹人生到真正认识人生,进而批判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