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探寻人性之洞
作为主观叙述的极端书写者,阎连科的创作并非对外在世界的单纯刻绘,而是对主体内在精神的洞察与审视。在《黄金洞》中,通过傻子“二憨”的视角,对贡氏父子三人追求黄金梦路上,却迈不过一个城市女人撩起的红裙的诱惑,向我们呈现了父子、兄弟之间相残的悲惨命运。二憨的痴傻,桃因价值观变化献身一家三口的行为,不仅仅是身体变化的外在表现,而成为作家创造出来的文学意象,在其背后承载了对亲情、生命、人性的深切忏悔与思索。
一、痴傻“二憨”――叙述之外的疾病隐喻
在阎连科笔下,耙耧山脉下的众生皆为病相,对疾病书写的把握,是作家从人病窥探人性的最佳切入点,也是叙述视角的完美契合。以“二憨”作为叙述者,通过对痴傻者“二憨”的言语、动作、心理等诸多行为的分析,在不需要理性的清晰表达下,由二憨特殊的痴傻世界,实现了在金钱与欲望弥漫中挣扎的耙耧山脉下庄稼人变淘金人的身份转化,父子、夫妻变仇人的关系转化等现象的还原。
叙述主体的疯癫其实是作家的写作策略,福柯认为“世界本身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它对疯掉的认识,不能使世界确信它可以用这类疯癫的作品来证明自身的合理性”。[1]《黄金洞》中因为叙述者自身的痴傻,他所叙述出来的世界是一个有着憨子自身
价值判断的痴傻世界。因此,二憨建立的疯癫世界对现存世界的合理性是有一定的距离感。“怎能打桃。桃的裙子那么红艳,大腿那么白嫩,又是城里的女人,早上晚上都把牙刷得白白甜甜,走过去一阵清凉,我当然不能揍桃。我说怪桃呀?怪爹,打桃一顿还不如把爹按在床上揍了。”[2]傻子也拥有自己的语言体系,这些语言会在它所揭露和排斥的问题上获得新的含义,虽仍难以进入别人所确信的合理世界,但一个憨子形象迎面扑来,使得象征获得了新的意义。
“借助傻子视角,作者实现的是对世界的客观冷峻的呈示,而作家情感和价值立场是隐匿在客观化的叙事之中。”[3]二憨身上,体现出崇高与世俗,正常与异常等众多矛盾,二憨的身体是社会的肉身,其痴傻也是对社会的境遇式思考。除经济利益的驱使的情状外,其精神迷乱也源于家庭环境的影响,因为身体原因――智力不够,受到家人长久以来的忽视与忽略,甚至还受到来自大哥作为一个健全人的蔑视与怂恿,所以二憨习惯了无条件接受家人的安排,但骨子里对善与恶的判断并没有因此消逝,相反,精神上的扭曲使得他在桃所编织的温柔陷阱下沉溺,桃一步步怂恿、诱惑,使得二憨企图逃离家庭对他的掌控,能够拥有黄金和桃。智力不足的二憨都试图以一种非常态手段争夺黄金洞和桃,可见金钱驱使下,乡村病态征象不断地恶化,因贪婪而不断扭曲的灵魂摸进人性的黑洞,人性的悲哀显露无疑。
二、桃――欲望驱使的危险象征
桃――城里女人,为了在淘金买沙交易中获取最大利益,不惜放弃一切来到耙耧山脉下,利用自己的性
别优势,对淘金人贡贵的勾引,引发了后续挑拨父子三人关系的祸源所在,父子三人关系变得更加微妙,隔阂也越来越多。她教唆二憨与其联合陷害大哥,使得智力不足的二憨开始有了伤害家人的念头:碰老大的左腿还是右腿呢?谁料蓄谋已久的塌方,却使爹失去一条腿;在爹失去一条腿的时候,桃和老大厮混在一起,她试图凭借老大获取黄金洞的收益,甚至在爹身体每况愈下的时候,离开爹;在大哥被他苦苦追寻的“黄金洞”所掩埋时,桃又转而寻求爹的小金库,甚至不惜委屈自己于痴傻二憨面前,目光所至,全因与金钱利益驱使。桃拥有让淘金利润最大化的本领,使得她在乡村市场广阔,她俨然就是金钱的化身,为金钱而来,因金钱而去。
文本中,桃的穿着都是红――红裙、红毛衣、红羽绒服,在中国,红代表着喜气,红火,桃的到来,使得贡家的淘金事业蒸蒸日上,不?是选金山矿还是淘金,很快就因此发家致富,贡家的日子也是红红火火。但另一个层面上,红还被看成是鲜血,危险的象征。因为桃的到来,她的教唆与引诱,加剧了金钱对健全人与残疾人的人性腐蚀,贡老大被金矿埋葬,贡贵被金矿牺牲了一条腿,又葬身于黄金洞,贡二憨对金钱的欲望加剧,这些都是由于桃作为金钱利益的代表的出现,导致的病态加剧与死亡,其背后的人性之洞更是深不可测,危险重重。
三、黄金洞――人性异化的重要载体
黄金洞是形象化和抽化的共同诠释。它作为一个意象,“这个象征体系并不只是现实的虚构和形象的体现,
相对于这个现实,它还具有一种功能性的作用”,[4]表面上,黄金洞就是产黄金、金矿的洞,而其内在指向亦是埋葬亲情、乃至人性的坟墓。
小说开始嫂子作为盟誓人的誓言:“我今儿要从这洞口拿走了一文钱回家,我一辈子只生女娃不生男娃,老天让我断子绝孙。”而贡贵说:“要是我没有屈说他们,老天你就凭着良心办吧”。[5]这样的对话,将父子之间关系的冷淡显露出来。人在掌握钱命运的同时,钱亦掌握了人的命运。在贡家离开庄稼转而淘金卖沙的时候,金钱已经掌握了贡家人的命运,父子、兄弟之间为了夺取金矿和女人,耍尽了阴谋诡计暗算彼此,视传统道德伦理于不顾。贡贵为了防止老大偷卖沙子,加强对桃的控制,将房子建在矿边;贡老大甚至不顾传统伦理,想要掐死父亲;桃在贡贵死后偷翻其小金库,甚至要从死者肚中取出小金条;在贡家二人去世后,为了利益,甚至献身于二憨。现代社会世人对金钱、美、欲望的追逐得到了充分体现,对传统伦理关系及人性的异化得到极致体现。贡贵被黄金洞所埋和贡老大自愿长眠于黄金洞中,都是对金钱、欲望追求的极端命运,也是对人性病态的失落与深思。
“疾病是一种早期的老龄,他教给我们现实状态中的脆弱,同时启发我们思考未来。”[6]二憨对金钱与美的非常态追寻,使得人性之洞愈加黑暗。人非物,不完满的事物即使到了坟墓,
也需要生者来克服,贡贵将希望寄托在二憨身上,甚至在文本最后在二憨的世界里的重生,亦是对传统伦理的再思考和对未来人性的诗意期待。摸进人性之洞,这不仅是作家的担忧,也是对世人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