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篇
作者:毕亮
来源:《伊犁河》2015年第04
        汪曾祺的伊犁行
        汪曾祺一生去过很多地方,199398日在一篇《自序·我的世界》中说:我到过不少地方,到过西藏、新疆、内蒙、湖南、江西、四川、广东、福建,到过泰山,在武夷山和永嘉的楠溪江上坐过竹筏……但我于这些地方都只是一个过客,虽然这些地方的山水人情也曾流入我的思想,毕竟只是过眼烟云。(《汪曾祺全集》第六卷98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8月)
        新疆、伊犁也是汪曾祺过眼烟云中的一缕。因为喜欢读汪先生的文章,恰好又生活在伊犁,平时读书时就比较关注,发现关于汪曾祺的一些研究中,有关此次新疆之行,提到的不多。
        汪曾祺这次到新疆,是和老朋友林斤澜、邓友梅一起。一路上的情况,走得比较辛苦,也
不算顺利。汪曾祺在1982922日起写于兰州的新疆行散文《天山行》中涉及很少。倒是多年后,同行的邓友梅在《再说汪曾祺》中提到此行,才让我们有所了解:我和斤澜都刚恢复工作,《北京文学》一位编辑陪同我们三人去一趟丝绸之路。到了吐鲁番,伊犁,酒泉,敦煌,兰州。因为只靠文化界朋友友情帮忙,没有官方的公事接待,这一路走得很艰苦。有时因为借不到车,关在旅馆中几天无所事事。有时车借到了司机大老爷架子很大,拿我们当盲流对付。从乌鲁木齐去伊犁时,那位司机带的私货太多,把汪曾祺塞在大箱小包的缝中,还对他说:老头,你给好好看着点!到了伊犁,《伊犁文艺》一位资深编辑陪我们去察布查尔山中访问哈萨克牧区,那编辑批评了司机几句,第二天早晨回伊犁时司机竟把编辑扔在草原上……尽管受了许多气,吃了许多苦,但因作梦也没敢想今生今世还有机会享受这般自由,仍感到幸福天降,乐在其中!特别是曾祺,再艰苦他也没叫过苦,再受气他也不生气。我有时管不住情绪想发脾气,一见曾祺逃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超然冷静,马上气散火消。从新疆回来之后,我特地把藏了多年的《坛经》出来从头读了一遍。(邓友梅,《再说汪曾祺》,见《文学自由谈》1997年第6期)
        林斤澜文章中提到的《伊犁文艺》,应该是伊犁州文联主办的《伊犁河》杂志,至于资深编辑,当是杂志主编郭从远。三十多年后,定居海南的郭从远在文章《那一年,那
一年……》中也谈到汪曾祺等人的伊犁行:有人说,文化大革命摧毁了善,放纵了恶,此话有理。那一年,邓友梅、汪曾祺和林斤澜三位老作家来伊犁采访,我们请他们给伊犁的文学青年们上了一课,十分精彩。后来,我陪他们去尼勒克采风。他们是某部队接待的,还给他们派了一辆吉普车,这给文联减少了很大的负担。可是没想到那位开车的小爷们这么难伺候,别说他军纪不整,就是那副老爷架势倒成了不是他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服务,反而是客人们伺候他老人家。从伊宁市出发,到敦麻扎这不长的路程,他的车就抛了好几次锚。常常是车轮胎没气了,他就让我们给车打气。我打也就罢了,他要客人们也打。三位作家年纪都大了,我实在是于心不忍,可有没有办法。你得罪了他,他随便个理由就可以把我们摆在公路边、荒滩上。我们只好忍气吞声。忍着熬着总算到了尼勒克,到了唐布拉。临近回了,他突然提出要先回伊犁办事让我们在一个小镇上等他。忍无可忍,矛盾爆发。我在和他大干一仗之后,他提出车况有问题,只能载三个客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载我了。三个作家跟他说了很多好话,他都不听。我对三位作家说,我只能坐班车回去了,你们一路上千万要照顾好自己。邓友梅回到内地后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戈壁滩》,就写了这次旅途上的事,写了对美好人性的摧残。(郭从远,《那一年,那一年……》,见《伊犁河》(汉文版)2014年第4伊犁州60年大庆专辑
        郭从远生于1942年,接待汪曾祺一行时正好四十岁。文章中提到的唐布拉,就是汪曾祺《天山行》中写到的唐巴拉。他们在尼勒克时,曾和尼勒克县委书记等人有过合影,2013年第1期《伊犁河》(汉文版)封三的伊犁文学记忆上发表了这张合影,邓友梅、汪曾祺、林斤澜分别坐在前排左一、左二、左四,郭从远站在后排左四。这也是我看到的第二张汪曾祺在伊犁的合影。第一张是汪先生一行在察布查尔时和接待人员的合影,是从察布查尔县老作家谢善智那里看到的。后来我请谢老师写了篇回忆性的短文随照片一起编发在《伊犁晚报》副刊上了。
        汪曾祺一行到伊犁,给当时的伊犁文学界也留下了深刻印象。除了谢善智外,伊犁史地专家赖洪波老先生在《又见丁香花开时——伊犁文苑60年的人与事》对汪曾祺在伊犁也专门作了记录:1982年夏,北京老作家汪曾祺、邓友梅、林斤澜结伴来伊犁。《伊犁河》编辑部在当年州邮电局小楼会议室召开一个文友座谈会。三位老作家都颇为矜持,说话慢斯条理,一派阅尽人间风景的气派!他们的讲话,当年《伊犁河》第4期以《作家三人谈》刊出。当晚,郭从远主编在绿洲饭店接风,三位长者似乎放松了许多,汪曾祺能饮,对伊犁大曲极为赞赏,连声说:好酒,好酒!对菜肴四川豆酱蒸豆腐一味,啧啧称赞,连连举箸,感慨地说:这种豆腐,还是抗战时在昆明吃过啊!看得出,汪老是个老牌食货。(赖洪波,《又
见丁香花开时——伊犁文苑60年的人与事》,见《伊犁河》(汉文版)2014年第4伊犁州60年大庆专辑
        汪曾祺、林斤澜、邓友梅三人的讲座,经记录整理刊发在当年的《伊犁河》第4伊犁美食期(当时为季刊,现在为双月刊)上。汪曾祺的讲座题目是《道是无情却有情》,后收在《汪曾祺全集》第三卷中。
        关于汪曾祺的新疆行,《汪曾祺全集》附录一《汪曾祺年表》中只字未提,汪曾祺研究专家陆建华在《汪曾祺年谱》(见《文教资料》1997年第4期)中也未提及。但在伊犁文学界的影响,至今还有余音。2009年我做《伊犁河》杂志创刊三十周年专题,采访过不少本地的老作家,就听许多人提起,尤其他们三人在伊犁的文学讲座,多年后提起来还津津乐道。
        如果没有邓友梅、郭从远的文章,汪曾祺随遇而安惯了,对一切看得比较淡,仅从汪曾祺的文章中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这一路上的艰苦。应该说除了这些插曲外,边疆的人文风情给汪曾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晚年多次在文章中都有提及。
        前面提到的《天山行》(收在《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在汪曾祺的游记散文中也是
独树一帜的名文。除此之外,收在《全集》第六卷中的《手把肉》、《手把羊肉》结尾都写到在唐巴拉牧场吃哈萨克手抓羊肉的情景,汪曾祺观察得很细,写得也很细,可见印象之深。顺带说一句,汪先生写的下面是面,上面是肉正是哈萨克族传统美食纳仁。另外,还有写于1994年的《大地》中专门一节《祈祷》写的是从乌鲁木齐往返吐鲁番时的见闻(见《汪曾祺全集》第六卷)。写现代诗不多的汪先生,在全集中收了《赛里木》《吐鲁番的联想》等两首新疆题材的诗歌。(见《汪曾祺全集》第八卷)
        汪曾祺在作文、美食之外,还喜欢书画自娱,汪曾祺后人自费印制的《汪曾祺书画集》我在新疆自是无缘见到,但也曾偶然发现两幅和伊犁有关的美术作品,均见于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文与画》中:一幅是作于1992年的《蓼花无穗不垂头》,汪先生在题画上写道:昔在伊犁见伊犁河边长蓼花,甚喜。喜伊犁亦有蓼花,喜伊犁有水也。我到伊犁在一九八二年,距今十年矣 曾祺记。(见《文与画》105页,山东画报出版社)
        另一幅作于1996年,原画无题,却有一段关于伊犁的题画:林则徐充军伊犁,后赦归至河南,督治河工,离伊犁时有诗句云:格登山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此画伊犁河所见。我到新疆在一九八二年,距今十四年矣。 一九九六年秋 曾祺记。(见《文与画》175页,山东画报出版社)
        为了想看看汪老是否还有其他关于伊犁的书画,托请天津《散文》编辑部张森先生代为查阅《汪曾祺书画集》,结果也只有上面提到的两幅。时隔十四年后,距离生命倒计时还不足一年之际,书画自娱还不忘当年去过的伊犁,可见汪先生对曾经偶然去过的伊犁还是常常怀念的,至于一路上吃过的苦、受的委屈,大概忘了吧,或许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汪曾祺的一则题画
        汪曾祺先生多才多艺,除了作文、赏美食外,还常常书画自娱,在文章之外还留下了为数甚众的书画作品。汪先生去世后,2000年他的子女汪朗、汪明、汪朝用汪先生的稿酬自费印制了一本《汪曾祺书画集》,在对书画集作说明时,对汪先生的写字作画也有描述:父亲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写作之余,挥毫泼墨,写字作画,是他的娱乐和休息。他生性潇洒,不拘小节。游踪所至,总有许多朋友求他作画写字,他很慷慨,有求必应。尤其是喝了几杯酒之后。无论高官显要,还是平民百姓,他都一视同仁。即便画了得意的、他自认为比较好的画,有人要,他也毫不吝啬,随口答应。(《一点说明》,见《汪曾祺书画集》)
        因《汪曾祺书画集》是自费印制,不对外销售,现在很少见到。好在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3月出版了一本《文与画》,收汪先生部分文章外,还选收了书画作品106幅。本书
流传颇广,几年内就几次加印,让无缘见到《汪曾祺书画集》的读者可以尽可能地欣赏汪先生的书画。
        我接触汪先生的书画也是从《文与画》开始的,几年来常常翻阅,尤其由于我生活在伊犁,对汪先生的两幅与伊犁有关的画作就更留意。这两幅画,一幅作于一九九二年的《蓼花无穗不垂头》,汪先生在画上有题语。另一幅作于一九九六年,原画无题,却有一段关于伊犁的题语。
        两幅画都提到了一九八二年的伊犁之行,那年汪曾祺和老友林斤澜、邓友梅结伴到伊犁走了不少地方,也留下了深刻印象。在汪先生的诸多书画中,我对这两幅尤为注意,看的次数多了,就发现了个问题,问题就出在作于一九九六年秋的那幅画的题画上。
        汪先生提到林则徐充军伊犁,后赦归至河南,督治河工,此处汪先生记忆有误。查《林则徐日记》(见《林则徐全集》第九册)得知,林则徐1841713知奉上谕,以则徐前在粤省所办营务、夷务均未能妥协,与前督邓俱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是夜即收检行李。并于次日踏上往伊犁的流放路。在流放途中,林则徐奉命到河南祥符(今开封)协助督治河工至次年三月完工,后林则徐仍被发往伊犁,效力赎罪。而不是赦归河南时督治河工。
        汪先生提到林则徐的格登山伊江水,回首依依勒马看时说是离开伊犁时有诗句,也不准确。此诗不是林则徐离开伊犁时所写,而是写于哈密。原诗题为《乙巳冬月六日伊吾旅次被命回京,纪恩述怀四首》,写作时间为道光二十五年十一月初六日,即1845124日,汪先生提到的是四首中的第三首里的两句,全诗为:
        大树营门礼数宽,将军揖客有南冠。
        非徒范叔绨袍赠,不待冯谖剑铗弹。
        夙世因缘成缔合,一心推挽愧衰残。